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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缘来深浅(3)

惜春仍是笑容清淡,站起来,柔声道:“父亲大去不远,老祖宗只当惜春自私,是为了给自己积福吧。”

说起贾敬,贾母一阵心酸。又一个和她距离近的人远她而去了。她是这么孤单的一个人。人道是白玉为堂金做马,谁相信金雕玉砌遮不住满目秋凉?堂前黄叶飘零,那是年老的心片片枯萎落下。

白玉为堂金做马吗?你看堂前白雪蔓延,隐藏了无边无际的荒凉,就是紫禁城宫阙巍峨又何如?等到白雪覆盖完整,它也不过是稍大的坟场。

人生尽处是荒凉。

年老带来的禁忌及不便,使她无处可去。她整日只是躺在这里,看光线和云朵的流转,看太阳每次升起和落下。没有人了解每天的这个时刻她心里缓缓涌动着怎样的悲壮及悲凉。每一天都是用壮烈且惋惜的心情与时光作别,一天比一天依依。那种不舍,是比南风对湖水更暖的柔软,比蝴蝶对花更浓的眷恋。

她不是比别人聪明且睿智。不是。她只是在这世间的时日比别人漫长,世事打磨得人心透亮。她是眼明心亮,看得比别人远,那是因为她的未来比别人短浅。

人生沿途无限风光,你看过了,路也快走到头了,别人刚刚起行,因此还拥有长行。上天固然是无情的,但亦是公平的。

她的子孙们,只在意能从她这口枯井里淘出多少财宝,她身后的那些大箱子里,藏住了多少金银?谁在意她每天躺在这里快不快乐?当真!她若死了,不知道他们怎么高乐呢!不相信,看看贾珍就知道了!

想到他们,贾母闭目一阵灰心。虽然贾母的愤恨只是一瞬间,但这种偶尔渗透的失望已经足够改变她的决定。何苦为他们做恶人?这些虚情假意的孝子贤孙。像四丫头说的,为自己积福不好吗?这辈子是人上人,谁知道自己下辈子六道轮回,落进哪一道?

看到惜春甜美舒展的笑容,贾母略略欣慰,轻轻笑叹:“就依你罢。我们家四丫头果然长大了,也出落成大美人了,以后多笑笑,祖母喜欢看你笑。”语罢看住她,缓缓又道,“四丫头,以后不必遇事就跪。以后你就知道,人这一世最难得是双脚站牢。”

惜春心一动,不响。以笑容作答。不一时贾母倦了,众人告辞,临走都笑着看惜春,笑容千姿百态丰盛如宴。

惜春最是宠辱不惊,自知今日令众人诸多惊讶,也在意料之中,因此以不变应万变,仍是一贯作风。请安后即回暖香坞,也不多言,也不多行,叫别人想嚼舌也说不得她什么。

不过是言语灵巧,举止贴心,但是人不都是要长大的吗?她只是想通了。

劳顿了一天,真是不同,读了一会子经,觉得浑身倦痛。惜春暗自摇头,笑自己娇弱,自言自语道:“这要是出家化缘一日走个十几里地怎么好?”

又读了一会子,实在撑不住,准备上床安歇,顺口叫了入画,才想起她的腿伤了,老大一块淤青,自己早已吩咐她休息的。

是别的丫头应了,但进屋的到底是入画,惜春看她也不惊讶,却是自己动手宽衣,侧过脸幽幽道:“现在不忙,一时等她们睡了,你再和我说。”

入画怔住,看住她无言以对。也说不上感激,不过,她是有些喜欢这屋里长存的沉默和冷淡的味道了。疏离也是一种尊重,入画隐约感觉到。

又过了一时,巡夜的婆子在外面廊下提着灯笼照应,低声请安:“天色晚了,请姑娘早些安置。”

入画回过神来对窗外道:“大娘,我们姑娘已经睡下了。”

婆子道:“那好,姑娘你也休息吧。”入画应了。婆子窸窣的脚步声远去,小丫鬟们关门告退,屋子里人声静了,只余下惜春并入画两个。

入画跪下来。

惜春从床上坐起,看着她。“四丫头,以后不必遇事就跪。以后你就知道,人这一世最难得是双脚站牢。”她想起祖母的话,老太太幽邃的目光藏住了太多人世间的智慧,淡淡一句,就叫她心惊。

“入画……”她想叫她不必跪,想想仍把话咽下去,还是跪着吧,先跪着,日后才知道站着是不易的。况且今日她做错了,不能纵坏了她。惜春想着转口道,“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入画叩头道:“实不敢瞒小姐,那个人是我的表哥,现在东府珍大爷手底下做事,原姓张,大爷改叫来意儿。给我的那包东西是素日里大爷一时高兴赏下的,怕搁在东府被人顺了去。”

惜春低头不响,只拿手挲着被面,眼神幽幽:“若单是这事也就罢了……假若还有别的事,以后发出来,可别怪我不讲情面。”惜春抬头看她,叹道,“你也知道我的处境艰难,两处不是人。那府里容不得我,我也不肯去。这府里也是个外客,只不过大家顾全老太太的面子,赏我几天安生日子过。因此我断不肯有什么口舌落在别人手里。”

“姑娘……”入画急得流泪,指天发誓,“就是死,我也不敢脏了姑娘的地。”

“那么好吧,你起来,去睡吧。”惜春准备躺下就寝。

入画不敢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趴在地上说:“还有一事求姑娘成全……”

“什么事?”惜春转脸看她,泛起一点犹疑。

“我想求姑娘……来意儿已经在珍大爷面前求下了我……只求姑娘准了……”

惜春胸口一阵冰凉,冷笑道:“我说有这么清白的事!红娘传笺不算,这回子已经演到私订终身了,西厢记唱足全套!我竟是一点不知!你这会子又来磨我做什么,打量着珍大爷疼你们,一并求了他岂不利索!”

屋子里又静了,一声接一声的抽泣,像台上缥缥缈缈的戏音。惜春突然感觉自己回复年少时坐在台下看戏一样疏远的心境,知道是戏,却看不懂戏,无法投入。地下,入画哭得脸色惨白:“我是姑娘的人,岂有去求大爷的理,姑娘一旦出了阁,我就要跟去,所以只得这会子不要脸全部说明白了,明知小姐生气也顾不得了!人活一世,各有各的主,我是不能随你嫁给冯紫英的。”

惜春手足冰凉,可是胸口里的火压也压不住,直蹿上来。那火烧得她眼眶泛红,顾不得冷,翻身跳下床来,扬手准备给入画一记耳光。

到底没打下去,手在半空停住了。打不得!她没动手打过丫鬟,丫鬟也是人。当然也是自重,她打入画只证明她自己心虚,自卑。

惜春只气得干噎,瞪着入画!她,怕她生气!不,她一点也不怕她!竟然敢跟她讲这样肆无忌惮的疯话,到底是轻贱她,换了侍书,敢对探春讲这样的话?紫鹃敢对黛玉这样急扯白脸地无礼么?

到底是轻贱她!身世的阴霾浮上了惜春的心头,庞大而狰狞。这么多年,她不是个石头,一点春心不动。她只是不敢动,不能动。怎么议亲?怎么介绍身世?老公公和儿媳妇爬灰所生!再和善的家庭容得下这样的儿媳妇?哪个男人敢爱她?

青灯黄卷,深有慧根,放屁!不是心如死灰,了无生机,谁愿意青灯黄卷,身影孑然?

嫁冯紫英吗?惜春蓦然想起偶遇的他,入画一言惊醒梦中人,她又发现自己另一个秘密——今日回来心思异样也是因他。那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她喜欢的男人,就像树林里突然蹿出一只灵巧白狐,回头对她张望,稀巧得很!

然而可能吗?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是,她是自卑。可谁又能给她个不必自卑的理由?要真实不虚的,不是轻言安慰。

惜春回身坐下来,倒笑了。这话也不是入画一时就能想起来浑说的,她必须知道谣言的源头起自何处。她虽然贱,亦由不得别人轻。

“入画!”她颤声问,“是谁告诉你的,谁跟你说我许给了冯家?”

“姑娘。”入画见她面色已和缓,一边拭泪,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是东府老太爷在世就定下的。老太爷英灵不远,我并不敢拿老太爷浑说。”入画已然笃定,今天白天她刚问过来意儿,来意儿向她保证消息千真万确。

“当时只是姑娘还小,而今又是大丧,所以连姑娘自己并不知道。”

惜春惊怔,跌在椅子上,浑身却是一阵松懈,是父亲的主意……她心里泛起酸来,难为他还记得,知道自己造了孽,想办法来弥补。他将她许给冯家,想必是一切为她打点妥当了……

但愿如此……

还是在几天前,她仍是想将自己与世隔绝。然而看了妙玉美丽凄凉的背影,她惶惑起来。真的要这样吗?为什么不去看看新鲜的世界?她还不如妙玉。妙玉是从外头来的,她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那又是一个故事。

而她自己是那样寡淡,根本就没有故事,从出生开始就箍死在这里。就这样埋葬潮湿的盛大的青春,真不甘心。即使佛说,生命是潮湿幻觉,不胜哀苦,凡人也想浓烈丰盛地活。她是平凡女子。

冯紫英那个人,惜春脸上一阵发烫。她真的喜欢他,真的喜欢。如果以后的日子能跟他在一起,这十六年倒没有白挨。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入画,庆幸自己那一巴掌没有打下去,伸手拉起她,柔声道:“你起来,去睡吧。你说的事,我放在心上。”

入画艰难地站起来,她跪了太久,双腿麻木。她看着惜春,低声惊呼:“小姐,你没穿鞋子,不冷吗?”

“嗳!”惜春脸一红,倒先热起来,转身朝床上奔去。

入画笑起来。她看见惜春慌乱如小鹿,第一次觉得惜春天真稚嫩,也是会害羞的小女孩。

笑声未停,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明火执仗,乱哄哄有人喊,园子里入贼啦!

惜春和入画面面相觑。

那一夜闹得乱纷纷,据说事是从怡红院闹起来的。晴雯她们几个咬定看见墙头有黑影闪过,吓着宝玉了!守夜的婆子也说不清,言辞含糊得叫人生疑。惊动了上头,着实一场好闹,到底贼毛也没见着,只是一番喧嚣过后,接连几日,大家心里都惴惴难安。那种喧嚣像大雨前卷地而袭的狂风呼啸。然后天空中云翳蓄足水汽,像厚而沉重的铅块,低低直往地面逼近。

到底出了事!闹贼的事刚隔了几天的某日夜里,惜春已睡下,听见有人进暖香坞来,一惊而起,怔忪间看着窗外白晕晕的一点残月,月头尖利如狼牙。惜春心里一痛,那点不祥的预感仿佛厚积几日的雨云被刺破了,水,细滴滴地坠下来。惜春再看自己的手。手里一手冷汗。入画也醒了,站在床边看她,不知是冷还是怕,簌簌作抖。

“……姑娘……她们……”

“不是为你。”惜春看了她一眼,为一个入画阖家惊动?小题大做,必是有其他缘故。她想定了,露出一点笑意,吩咐入画:“把烛光剔亮,把佛行礼赞请来我读,你且去床上靠着,只作恁事不知,等她们来了再下来不迟。”

入画忙忙地去了。惜春披衣坐起来,佛行礼赞接在手刚看了一句“安意如大地”,响动已近至耳边。

入画耐不住,下床要去看,只听得暖帘儿一动,凤姐儿一步不差地走进来。惜春放下书,正要行礼。凤姐儿笑吟吟走到床边握住惜春的手:“妹妹快免了。这么冷的天,还这样看书,小小年纪也受得了!”

惜春笑而不答,侧过脸叫入画去给凤姐儿倒茶。

入画巴不得一声,哧溜就出去了。她想知道外面到底怎么了。

外面翻箱倒柜的好不热闹,钗鬟衣饰散落一地,众丫头面色惨白,大晚上的突然来这么一下,谁也不知道这是所为何来。因为不知道,那恐惧便庞大了,盘在每个人的心头,没有人事先得到一点消息。

入画一打眼看见一个人,脸色立时变了。不是别人,正是王善保家的露出一对老鼠牙,对她细笑。

她可是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入画心慌意乱,浑身起了鸡栗。王善保家的笑,像老鼠在咬噬着她。不是一只,而是掉入了一个老鼠窝。

“王大娘!”她定定神,“我去给二奶奶倒茶。”一边说着,一边溜了出去。

内室里,凤姐儿和惜春在攀谈。凤姐儿留神看惜春,眼眉果然有她的影子,心里一酸,又不好说什么。惜春,这样的身世谁都不好启齿,知道的,也装不知道。

惜春看出端倪来,强笑着,打岔道:“二嫂子这会子来,不是到妹妹这儿讨茶喝的吧?”

凤姐儿速速恢复平时的轻狂诙谐,捏着惜春的手,笑道:“哎哟,可不就是走累了,顺路到妹妹这讨茶喝的吗?”

惜春含笑看她。倒是凤姐儿自己先撑不住,不好意思起来。她自然无惧惜春,只这一张脸一双眼太像可卿,让她念及旧人。她和可卿素日交厚,记得那年可卿病重,凤姐儿去看她,她拉着她的手说:“嫂子,生在这样的人家……”又垂泣,“不过是我没福罢了!”

但照现在看,到底是谁没福,难说。可卿是早死早解脱,她这个侥幸活在世上的人,也难说就福寿绵长。丈夫不疼,婆婆不爱,日日将自己打扮得金枝玉叶,花枝招展的,到底场面做给别人看,自己是锦衣夜行,不胜颓唐。老太太说她是黄连做棒槌——里面辛苦外面光,算是看到骨头缝里去了。

男人可去拥妓狎妾,醉酒章台,她一个女子,能做什么?任她再能,行动举止不能出大格,偶尔和贾蓉眉来眼去地亲狎,便是冒了杀头的罪,了不得的艳遇了!况且,男人也不是白轻狎的,明里暗里谁没从她手里捞过好处,大家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然而到底还是惹人嫌疑了,一个市面上的春宫香囊袋子就先敢疑到她头上去!岂有此理!她那婆婆一双贼眼日日盯小人似的盯死了她!她就再轻狂,岂肯戴那样的滥东西。凤姐儿暗自里银牙咬碎,立誓要还以颜色,面上却不露丝毫,一双妙目依旧是春水盎然,看住了惜春。惜春只觉得两痕眼波只在自己脸上温温流淌。

凤姐儿笑道:“妹妹,我告诉你吧,这园子里掉了件至要紧的东西,怕是哪房的丫鬟眼皮子浅拾去了!也不瞒妹妹,这会子差不多都看过了,顺路到你这儿来,也没别的事,你不必忧心,我们只管说说话,她们在外头一会子就好!”

正说着,外面闹起来。王善保家的声音清脆如钢豆,颗颗蹭得人心烦,入画哭起来,惜春心里一凛,翻身下床,对凤姐儿叹了口气:“瞧瞧,这会子外面这么闹,就想和嫂子说会话也不成了。”

凤姐儿皱眉,赔笑道:“王善保家的委实是个老腌物,连我都烦她不过。一晚上就见她兴风作浪,适才在三妹妹那挨了一巴掌还不过瘾,到了妹妹这儿还要搅三搅四!”

说话间惜春已经穿好衣服,冷笑道:“自然是不过瘾,还没在我暖香坞挨一巴掌!许是挨过了,方才安生。嫂子,我们出去看看。”

此言一出,凤姐儿倒是一惊,留神看惜春。她脸色甚是柔和,可是眼底那抹冷意,却凌厉如亮刃。凤姐儿再一想几天前所见,低头暗笑自己险些又看落了她。

此时外面更乱。入画已经跪下了。王善保家的插手冷笑,周瑞家的安生点,见到凤姐儿和惜春出来,忙把抄检出来的东西递上。

果然是来意儿交给入画的东西!

王善保家的得势不饶人,絮絮地只管说,这一地小丫鬟的钗鬟衣饰,早看得她面红耳赤。想自己年轻时,是何等寒酸,偏又跟了个不得势的主子,邢夫人不招老太太待见,自己又着实的不识相,连累她也不得势。再看看这些小丫头,有什么本事,功劳苦劳?不过是仗着自己年轻走时而已。她辛苦半世,青春丧尽,竟不及她们挣得多。

王善保家的今日打定了主意要显足威风,处处逞强争先,再一看到入画的东西,又是眼热又是心妒,立时就癫狂发作起来!这样好的东西,别的不提,单单那件雪狐的披风就足以叫她喜得屁滚尿流了。

“这东西,哪里来的!和先头说的要一样,不许一会一套说辞!”王善保家的自然已经盘问过,但当着主子面,又要盘问一遍,以示自己精细。

“冯将军赏的。”

“放……”王善保家的见凤姐儿和惜春在跟前,到底不敢太放肆,将那个“屁”字咽下去,哼道,“你能见得着冯将军,他会赏你这个?”

“是……是他赏的。”烛影晃动,在入画脸上凿出片片阴影伤痕,越来越大。入画泣不绝耳,惜春冷眼旁观,没有回护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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