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天边的红霞渐渐褪成粉红色。碧空也慢慢变为淡淡的青绿色,村野暮色那股神秘的寂静悄悄来到了斯佳丽身边。就在斯佳丽睁大眼睛瞧着那黑沉沉的大路时,忽听得放牧的山脚下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马牛都吓得四下散开。她父亲正穿过田野,一路向家里飞驰而来。
杰拉尔德没有看见树荫下的女儿,他拉住缰绳,拍拍马脖子,然后匆匆理理自己的头发,整整衬衫,再把滑到耳朵后面的领带打好。他本不是一个注重形象的人,这么做是给妻子埃伦看的,避免她唠叨。
看到这里,斯佳丽忽然放声大笑。只有斯佳丽自己清楚,她的笑声是那么的虚伪做作,是为她下面的话做铺垫。
在家里,斯佳丽并不畏惧父亲,有许多话她不跟妈妈说,也不跟她的妹妹说,而喜欢跟父亲说,仿佛父亲成了她的同龄人。
杰拉尔德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发现是斯佳丽,他下了马,向她走来。
“小姑娘,有什么好笑的?”父亲说着亲昵地拧拧斯佳丽的脸蛋,“你可不要像你妹妹苏埃伦那样暗中监视我,然后到你妈那儿告我的状。”
斯佳丽一边伸手去替他整整领带,一边开玩笑地吐吐舌头。
“我怎么会告我亲爱的老爸状?我可不像苏埃伦那样喜欢搬弄是非。”斯佳丽说着,站在一边,装出有见识的样子打量他整理过的穿着打扮。
父亲杰拉尔德是个小个子,粗壮结实,一头卷发犹如银丝,但那张精明的脸上却没有一点皱纹,那双蓝色的小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青春活力。爱尔兰的血统,使得他的脸看上去那么的严厉,那么的霸道,他也确实有那么点喜欢扯起嗓子发号施令,但他却是一个软心肠。
斯佳丽是父亲最大的孩子,三个儿子都已经葬在家族墓地里了,因而父亲对斯佳丽十分宠爱。而父亲的宠爱在不知不觉中又使得斯佳丽在他面前有点任性,有点娇惯,她对父亲的脾气和吼声比谁都不放在心上。比起她妹妹来,斯佳丽的行为举止更像父亲。卡丽恩生来娇嫩,喜爱幻想,而苏埃伦又自命举止文雅,雍容华贵。
斯佳丽在逐渐暗淡的微光中望着父亲,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在他面前就得到了安慰。斯佳丽先问父亲迪尔西买下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斯佳丽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十二棵橡树庄园的人怎么样?”
杰拉尔德说,跟平常差不多。他还提到了打仗。
斯佳丽叹了口气。要是父亲一谈到战争,那就会谈上几个小时才罢休。她赶紧换了个话题打断他:
“他们提到明天的烤肉野宴吗?”
“我想起来了,他们提到过的。你知道吗,阿希礼的表妹玫兰妮·汉密顿小姐,她和她表哥查理已经从亚特兰大来了,而且……”
斯佳丽的心一沉,她意识到父亲下面要说什么。
“玫兰妮是个文静可爱的小姑娘,从来不开口说句话。快走吧,女儿,别磨蹭了,你母亲要找我们了。”
“阿希礼也在那儿吗?”斯佳丽竭力装出很随意的样子问。
杰拉尔德回过头,目光敏锐地盯着她”“哦,绕了半天,你原来是特为这事才出来等我。你干吗不直接说?这好像不是你的做派呀。”
斯佳丽脸红了,说不出话来。
“嗐,你说话呀!”
斯佳丽还是不说话,恨不得摇摇父亲,叫他住口。
“好啦,他在家,一片好意地问起你,他几个妹妹也问了,还说他们希望你明天一定去参加烤肉野宴呢。我敢说你绝对不会有什么事的,”杰拉尔德精明地说,“不过,乖女儿,你怎么这么关心阿希礼?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事,随便问问。”斯佳丽马上说,一面使劲拖着父亲的胳臂,“我们进去吧,爸。”
“我可要站在这儿把你弄个明白才走。现在我想起来了,最近你和阿希礼常常在一起。他向你求过婚吗?”
“没有。”斯佳丽里声音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真的没有?”
“当然!”
“我想他也不会向你求婚。”
这句话像在斯佳丽的心里插了一把刀子。斯佳丽火了:“我的事情不要你管!我和阿希礼……”
杰拉尔德挥挥手,说:“小姐,你先安静下来,听老爸说。今天下午约翰·韦尔克斯悄悄对我说了,阿希礼要娶玫兰妮,明天就要宣布了。”
斯佳丽的手无力地从父亲的胳膊上滑落下来。
原来这事是真的!斯佳丽的心像给野兽的尖牙猛啃了一口,感到深深刺痛。
父亲的眼睛一直在望着斯佳丽,神情有点怜悯,也有点烦恼,他明白了,自己的女儿已经爱上了那个阿希礼,已经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你这不是一直在出自己的丑——也在出我们全家的丑吗?”杰拉尔德又像往常激动的时候那样提高嗓门吼道,“为什么偏偏去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我没有追求他。只是,只是感到惊讶。你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斯佳丽冲父亲挥舞着手。父亲的话伤了她的自尊心。
“你在撒谎!你的眼睛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了我。”杰拉尔德说罢,盯着斯佳丽那张痛苦的脸,又突然和蔼地加了一句,“对不起,乖女儿。爸爸只希望你别这样自寻烦恼,你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以后求爱的人多着呢。”
“母亲嫁给你的时候才十五岁,我都十六岁了。”斯佳丽压低嗓门说。
“你母亲可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根本不像你这么草率。女儿,打起精神来,下星期我带你上查尔斯顿去看望你尤拉莉姨妈,好好散散心,我保证不出一星期你就忘掉阿希礼了。”
“他当我还是个小孩,他根本不理解我,也不理解我对阿希礼的感情!”斯佳丽想道,心里又悲痛又愤怒。
“行了,你要是有点头脑就嫁给塔尔顿家的斯图特或布伦特。好好想想吧,女儿。嫁给这哥儿俩中的一个,这一来两家庄园就可以并到一起了。我跟吉姆·塔尔顿会给你造一幢好房子,就在两家庄园交界的地方,在那片大松林那儿,还有……”
“拜托,请你别把我当小孩了!”斯佳丽叫道。“我不要到查尔斯顿去,也不要房子,也不要嫁给这哥儿俩。我只要……”斯佳丽马上刹住话,但已来不及了,“阿希礼”三个字还是从口里滑了出来。
杰拉尔德平静地看着斯佳丽,平静地说,那腔调慢声慢气,仿佛他平时难得动脑筋,这番话倒是经过细细斟酌:
“你只要阿希礼,偏偏又得不到他。就算他愿意娶你,尽管我和约翰·韦尔克斯交情这么好,我要答应下来也放不了心。”看见斯佳丽神色惊讶,又接着说,“我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你跟了他可不会幸福。”
“哦,我会的!我会的!”斯佳丽已经顾不了羞涩。
“你不会的,女儿。你真正了解他多少?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只有相像的人结婚才能有幸福。”
斯佳丽突然忍不住想大声顶撞她父亲一句:“你不也是幸福的吗?可你和母亲并不相像啊!”但她忍住了,生怕自己太放肆,他会掴她耳光。
“我们这些人跟韦尔克斯家的人不一样……”杰拉尔德字斟句酌地慢慢说下去,他觉得韦尔克斯家的人是怪人,令人捉摸不透,他们生来就有股怪劲,一会儿冲到纽约,一会儿冲到波斯顿去听歌剧,去看油画……像他们这样,还不如跟常人一样把这些时间用在打打猎,打打牌上呢。
斯佳丽不能容忍父亲这么糟蹋阿希礼,她说她能改变阿希礼,她说论骑马县里谁也比不上阿希礼,打牌也不差。
“这些事情阿希礼样样都会,但他的心不在这上面。所以我才说他怪呢。”
斯佳丽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认父亲是对的,那些寻欢作乐的事情,阿希礼似乎是做给别人看的,似乎向别人表明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融入到芸芸众生中去,似乎别人感兴趣的事,他无一不是出于礼貌才装出感兴趣的样子。
杰拉尔德看出了斯佳丽沉默的意思,拍拍她的胳臂,得意洋洋地又向她推荐了一个人:凯德·卡尔弗特。他说卡尔弗特家个个都是好人,等他将来死了,他就把塔拉庄园给她和凯德。
斯佳丽大怒:“求你别再打这样的主意!我不要塔拉庄园,也不要任何老庄园。不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庄园有什么了不起!”
斯佳丽竟然说庄园有什么了不起!杰拉尔德被气昏了,他把塔拉庄园看成天底下仅次于妻子的心爱宝贝,他要送给她,她对这份礼物竟这么瞧不起!他气得大声吼道:“斯佳丽·奥哈拉,你竟敢站在这儿小看我的塔拉庄园!你反了你!”
斯佳丽倔强地点点头。她心痛极了,顾不上是不是把父亲惹火了。
“天底下只有土地最了不起!”杰拉尔德大声嚷嚷,气得拼命挥舞两条短粗的胳臂,“因为天底下只有土地是最坦诚、最经久不变的,你别忘了这一点!只有土地值得你出力,值得你战斗,值得你拼命!”
斯佳丽哪里还能把父亲的话听进去?此刻她的心里只有痛苦,为了掩饰那不争气的眼泪,斯佳丽低着头,焦躁地拖着脚步。
“要是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让阿希礼开口,让阿希礼明明白白地说出那三个字,只要韦尔克斯家别老认为他们一定得跟表亲结婚就好了。”斯佳丽心里痛楚地想着。
杰拉尔德拉起斯佳丽的胳膊,挎在自己的胳膊上,准备进去吃晚饭。
父女俩手挽着手走上黑暗的车道,那匹马缓缓跟在后面。走近屋子时,斯佳丽看见站在门廊上朦胧阴影里的母亲。母亲埃伦·奥哈拉三十二岁,根据当时的标准,可以说是个中年女人了。她是个高个儿,站着比性烈如火的小个子丈夫还高出一头。她有一对吊眼梢的黑眼睛,乌黑的睫毛和黑头发,笔直的长鼻和方下巴,配上线条柔和的脸蛋倒不显得硬。多年的生活与不幸,使得母亲脸上矜持而不傲慢的神情,优雅庄重,不苟言笑。斯佳丽想,她和阿希礼结为夫妻总不见得比她父母这一对更别扭吧。她平时也常在纳闷:她父亲吵吵闹闹,生性迟钝,怎么会娶上她母亲这么个女人?因为这两个人无论出生、教养和性格都相差得太远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