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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马德里(3)

正南方,敌新一军。西,侧翼,敌七十一军。敌新六军正进攻本溪。延安的指令:坚守本溪、四平。林彪明白,两线作战是不可能的,只能弃本溪保四平。虽然本溪是东北局所在,但是,必须弃。因而,民主联军的主力几乎全部集结在了四平。20万民主联军,在此集结了 14万。

本溪,在退却前夕,致电延安:是否炸毁工厂、矿山。特别是那里的钢铁厂,不想留给国民党。延安回电:事关千万百姓生计,不炸。毛泽东的决定。是自信,也是大政治家的胸怀。毛泽东站在一个民族的高度看待这一场战争。在后来的进军大上海,进攻北平,无不体现着这样一种高度。在战争的最起始阶段,共产党人已经占领了一个制高点。

四平近郊的战斗打响。炮弹发出撕裂空气的刺耳声响呼啸而来,在阵地爆炸。在炮弹面前,工事被任意摧残。黑土被翻了上来,黑土中的冰碴儿晶莹。嗷嗷地又飞来了敌机,十余驾敌机,也轰炸。在轰炸中阵地不见了人,伏在堑壕之中,隐蔽在洞穴之中。在爆炸中脚下的大地是那么柔软,被炮弹耕耘。在轰炸中所能做的就是隐蔽,隐蔽,把自己交付给上天,祈祷炸弹别直接地就砸到你的身上。国军最初的进攻,就是要拿出气势来,一雪前耻;就是要拿出气势来,摧毁你的意志,让你觉得他们是不可战胜的。用兵境界讲究的是不战而先胜。

敌机去了,炮轰消停了,阵地先爆出呐喊:“准备战斗!”“准备战斗!”“准备战斗!”……种子破土般,黑土地长出了民主联军将士的身影,端枪伏在堑壕的李双背上冒着烟呢。在王景文班所在的阵地处,先前是有一个窝棚的,老百姓看地的窝棚,构筑工事的时候,窝棚被拆毁,木料,秫秸都被用在了构筑工事上,搭了盖的工事。在炮火中,那盖坍塌,埋了下边的人,那秫秸,有的燃烧起来。组长惊诧地望向李双的后背的时候,小山东扑了上去,拍打李双的后背,好一番拍打,才不再冒烟。

“我说咋觉得后背挺暖和呢!”李双说。

“准备战斗!”班长向王景文的组吼。

“准备战斗!”组长吼。

首先听到的是轰隆隆的声音,透过迷蒙的硝烟,清晰出现了一辆辆坦克,履带咔咔地咬着初春柔软的、湿润的土地,有些黏滞地前进。但是那咔咔行进的履带仍然是铁质的声响,力量的声响,必将前进的声响。

民主联军的战士瞪大了眼睛。对于参加过百团大战的老八路,这玩意儿不陌生。而对于仅仅游击战的八路,对于东北的刚刚参军不久的战士,这玩意儿看起来挺强悍,那坦克仿佛就咔咔地行进在你的心上,碾压着你。

“伙计!”小山东惊叹。

坦克的后面,钢盔闪亮,在阳光下闪亮。

这是一个大晴天,但是硝烟玷污了蓝天。103阵地,我的父亲王景文所在团防御的阵地。而王景文班所在之处,由于构筑工事就地取材使用了老乡的秫秸,秫秸被炮火炸燃,浓烟冲天,更显得气氛紧张。从土中钻出的战士,各个满脸、满身的尘土;各个戴上了德式钢盔。集镇的伏击战,当时的骑兵团功劳大,而且骑兵团变步兵团,首长考虑到一种补偿吧,缴获的钢盔就统统地配备给了该团。

敌军的步伐咔咔的,坦克,是他们移动的碉堡,迫近我方阵地,敌军冲锋,我方阵地枪声骤起。坦克加快,号召着步兵跟随冲锋。但是,步兵在我方的射击中纷纷倒下。敌步兵或卧倒或龟缩于坦克之后。我军几门山炮的炮弹零星地在敌军中爆炸。坦克寻找着山炮的方向,还击。一发山炮的炮弹在一辆坦克的履带下爆炸,那坦克停顿了下,仍然咔咔地继续前进。子弹射在坦克上弹脑崩似的,但是迸溅着火花。

在爆炸声中,在炒豆般的子弹声中,一辆坦克甚至嚣张地碾过第一道堑壕,直奔王景文处,因为那看起来颇像个火力点:那升腾着浓烟,那的工事高出了一点。坦克直奔而来。前方敌我在厮杀,这辆坦克竟然闯到你的面前,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双嗷地抱起一捆燃烧着的秫秸跃出堑壕,迎着坦克冲了上去。

“干啥?”小山东喊。“回来!”王景文喊。“浑蛋!”班长喊。坦克停下了,似乎对抱着一捆柴禾而来的民主联军战士目瞪口呆:要干啥?李双将燃烧着的那捆秫秸抛向坦克之上,秫秸散了,散布于坦克之上,坦克明白了,这是要烧你!

坦克生气了,愤怒了,炮塔扭动,一些燃烧着的秫秸被拨落,塔克瞄着李双碾压而来。“快撤!”班长喊。王景文攥着颗手榴弹冲了上去,到了坦克近前一手捏着引线一手攥着手榴弹绕着坦克找寻坦克的履带,他知道那才是坦克的薄弱之处。小山东也冲了上去,也手持手榴弹。

“炸履带!”组长向小山东喊。这一喊也把李双给喊明白了,也拿起了腰际的一颗手榴弹,找寻着坦克的履带。就在坦克奔自己直冲而来的时候,王景文掷出了手榴弹,手榴弹在一侧的履带处爆炸,坦克被炸得一趔趄,一惊,咔咔地试探,居然还正常还完好,恼怒地撞爬起来的王景文,撞李双,撞小山东。小山东几乎就是把手榴弹送到了坦克履带那儿,送到那转动着的轮盘之间,而后翻着滚离开,手榴弹爆炸。坦克一惊,停下,而后咔咔了几声,就泄气,履带被炸断。

“我炸了坦克!”小山东向着阵地的战友喊,喊声中有哭腔。“好样的!”连长吼。团长在指挥部在望远镜中看到了一切,说:“这个王大胆!”雷鸣政委在望远镜中看到了这一切,说:“好样的!是块好料!”李双爬上了坦克,要打开坦克的盖子,左抠右抠,急得不得了,也打不开。班长上来了,排长上来了,一个排围着坦克研究怎么能打开坦克活捉里面的国军。

后来排长上了坦克之上,拍着盖子喊:“国军兄弟,再不出来就对不住了,就拿炸药包炸你们,送你们上西天!”

里面就有了回应:“我们投降!”盖就从里面打开了,在民主联军战士的枪口下,钻出了四个国军。后面的一个正要往坦克下跳呢,李双忽然来了气,照人家屁股上就是一脚,嚷:“连你家祖坟也轰!”那坦克手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李双,不许这么对待俘虏!”排长喊。“干点功劳的事就要抵消吗?”班长喊。李双苍白着脸不作声。组长知道咋回事了,就在那辆坦克横冲直撞而来的时候,曾经瞄着东侧我军阵地处的毕经纬的那坟墓开了一炮。押着俘虏回阵地,李双总有想踢俘虏屁股的冲动。王景文回头瞅了眼瘫在那儿的坦克,说:“也许那坦克也是咱们的宝贝呢!”飞机场那儿,那几架日本战机已经被当作了宝贝。那一辆坦克的被报销,震慑了别的坦克,再不敢过于深入。每一次排炮的轰击,都轰得仿佛大地塌陷,天变了色,每一次炮轰之后泥土中都立即站起了民主联军的将士,奋起抗击新一轮的进攻。先前的掩体炮一轰就塌,夜色中重新修筑掩体的李双叨叨咕咕地说:“咱在中间弄个柱不就不易塌了。”“啥柱?”组长问。“中间弄个柱就结实。”李双说。组长点头:“嗯,就依你弄。”“活咋干呢?玩呢?”班长过来问。“整完你就知道了。”组长说。“嗯,整完你看。”李双说。夜幕下的宁静,国军随着夜色的降临,停止了进攻。这回修成的掩体要比先前的大些了,中间垒起了一圆柱支撑着上方。班长看了点头,把全班的人唤了来,让也这么干。巡视阵地的团长瞧见了王景文小组的掩体,立即号召全团这么干。团长跟政委说:“王景文那小子说不上啥时就能给你鼓捣点什么出来!”更多的是目睹前方堑壕中的战友与敌厮杀,惨烈地厮杀。敌人的子弹越过前方阵地,钻进第二道防线前的泥土中,溅起土末,甚至溅进了你的口中、眼中。前方友军拿着装满汽油的瓶子冲向坦克,点燃引线,掷向坦克,汽油瓶在坦克上碎裂,坦克燃起大火,更多的汽油瓶不断地砸到坦克,坦克停下了,舱盖打开了,坦克手钻了出来往回跑,坦克发出爆炸声,不断的爆炸声,浓烟冲天。用来炸碉堡的爆破筒引线连在一起,一长串地埋下,国军冲锋而来,一拉长线,一串爆炸,一片国军尸体横飞。

王景文瞧着那辆被自己小组炸毁的坦克,有了主意,跟班长说:“我想去见政委!”班长不屑:“干吗?”

“跟他要俘虏,就要咱们俘虏的坦克手。”

“干吗?”

王景文说了想法之后班长一摆手:“去吧!”望着王景文的背影,班长叨咕:“净干隔着锅台上炕的活!”也不知道是说王景文呢,还是说自己。眼见王景文被排长盘问,排长最后也是一摆手,让去。

关押俘虏的房间咣当被打开,满屋的俘虏。王景文扫视。一张张惶恐的脸。王景文踅摸到了坦克手装束的几位跟前,几位聚堆呢。也模模糊糊地认得进来的这位小民主联军战士分明就是当时俘虏他们的民主联军中的一位。要干啥?

“你们几个,谁愿意参加我们民主联军?与我们一起同国民党反动派战斗!”王景文一指那几位。那几位相互瞅瞅,再瞅民主联军的小战士,谁也不吭声。“给你们指阳关大道不走?”王景文吼,跟团长学会了吼。一哆嗦就站起了俩。王景文摆手让俩人跟着出去。当初那几个坦克手被俘之后就是王景文小组送到了这儿的,看守俘虏的人认得王景文。到了外面,王景文跟看守的人说:“就带这俩走了。”两个坦克手走在前,王景文端冲锋枪在后。“要带我们做啥去啊?”一个嘟囔。“我不是说了吗,带你们走阳关大道!”王景文说。“别去鬼门关就好!”另一个坦克手说。王景文问俩人叫啥名。一个答:“西门敬。”“西门庆?”“西门敬!”“你呢?”问另一个。“林忠财。”西门敬是江西人,林忠财是四川人,都是去过印缅战场打过日本的人。“现在国民党就是反动派,你们两个该跟我们民主联军一块消灭国民党!”王景文说,知道自己说得不好,要是雷鸣政委会说得很好。“人家国民党还说你们是共匪呢!”林忠财说。“啥?”王景文厉声,枪口对向林忠财。林忠财站住,面对王景文,卡巴着眼睛,瞅了会儿民主联军的这小战士,扑哧一笑:

“我是说国民党说你们是共匪呢,就像你们说国民党是啥反动派。你要不想让我们说话

我们就不说!”王景文卡巴卡巴眼睛,枪口往前一指:“走!”见是往阵地上押,枪声大作着的阵地,爆炸声不断的阵地,尸体一片的阵地,西门敬嘟囔:“这是要干啥?”腿有些发软,头皮有些发炸。王景文就想啊,自己要是雷鸣政委,就能用那有魔力的语言让这俩国民党坦克手心甘情愿地成为民主联军战士,因为自己不是雷鸣政委,就糊弄着人家。那第一道防线前,国军的尸体把地面都盖住了。甚至国军的坦克是在碾压着他们自己士兵的尸体在前进,在左冲右突,在后退,爆炸中可见飞扬起的尸体的碎块,胳膊、腿。连长迎向王景文,连长当然已经知道了王景文的想法,王景文正要向连长说明自己的打算,连长拍了拍林忠财和西门敬的肩:“欢迎你们二位加入我们民主联军!”王景文想说:“人家可没说加入民主联军。”话咽了回去,指西门敬和林忠财介绍都叫啥名。连长指向第一道防线前横冲直撞着的坦克:“就当那些王八壳子是潘金莲,给我狠狠地干!”俩坦克手咧嘴笑了,王景文笑了,咔地立正:“是!”瞅俩坦克手,俩坦克手也立正:“是!”这时王景文才想起说:“这是我们连长。”就在奔往所在班的时候,唰地两道白光照射过来,侧照在王景文的脸上,东望,团指挥部的方向,团指挥部的驻地,两道白光晃了过来,在眼前划了下,再东望,就有些黑,就模糊。其实雷鸣政委看到了王景文带着坦克手奔回,那时太阳正西斜,就将望远镜反拿,将日光反射向王景文,那是他的微笑,他的招呼,他的表扬。

“全班跟我上,咱就拿那坦克当制高点了!”班长说。全班扑了上去。其实班长也是不放心王景文,担心俩坦克手能不能就老老实实地听使唤,一天前他们可还是敌人呢,而且还是嚣张着的敌人,睡了一宿觉不会就睡成了自己人。王景文小组和坦克手钻进了坦克内,上边的盖就打开着,班长就守在出口那。坦克发动了,震颤着里外的人。炮塔扭动,扭向南。王景文将枪口抵在操纵着炮塔的西门敬:“听好了:报销一辆坦克,你俩活一个,能报销两辆,你们俩就都活!”林忠财僵滞,拿起一发炮弹准备填装的西门敬僵滞。两人上望,望班长的眼睛。“民主联军在看着你们两人呢!”班长说。林忠财继续操纵炮塔,西门敬将炮弹填充进了炮膛。坦克震颤,炮筒震颤,震颤地找寻目标,锁定,林忠财闪现了下笑,炮弹出膛。班长的目光循着炮弹而去,敌军的一辆坦克火光一闪,瘫痪,班长笑了,向林忠财喊:“西门庆,你立功啦!”林忠财大拇指指了下自己的脸:“我,林忠财!”西门敬大拇指指了下自己的脸,嬉皮笑脸:“我,西门敬,不是西门庆!”

我方阵地一片欢呼,特别是这第二道防线的人看得明白。“伙计!”小山东惊叹,凑瞭望孔要望,被组长扒拉一边:“别碍事!”“继续干!”班长吼。“多报销几个王八壳子!”王景文合不拢嘴、喜不自胜。林忠财继续锁定目标。西门敬再一发炮弹填充进炮膛,干得挺来劲的样。王景文凑在林忠财耳畔不停地叨咕:“瞄准!瞄准!瞄准!……”是瞄准了,可是赫然发现那辆坦克的炮口也瞄了过来,两辆坦克同时一颤,同时炮口一闪,两发炮弹几乎在中途相遇,两发炮弹同时命中目标,这边的这辆坦克被炸得侧立,侧立起来之后晃了晃,没有翻扣,几位战士被炸飞。侧翻的那一刹那,堆放的炮弹压到了王景文的身上,一发炮弹的弹头顶了下他的前胸。那一刻,我的父亲所在团的战友们目睹着坦克被炸翻,那一刻他们张大了嘴却没有声音发出,那一刻他们忽然觉得大铁锅炒豆子般的战场一片寂静。“跟我救人!”连长喊,当先冲向前。一个连的人冲了上去。

副班长和两名战士牺牲,班长一条胳膊中了弹片,鲜血淋漓。瞬间,王景文所在的班就不是班了,残缺。牺牲的,负伤的,被送往城区。王景文外面看起来没咋地,但是,当要挺起胸膛的时候,胸内疼。就是炮弹撞了下嘛,不会咋地,忍忍就会好。林忠财、西门敬在阵地上就表示愿意参加民主联军,当时就发给了枪。连长拍着两个人肩说:“功臣!”雷鸣政委也过来了,鼓励林忠财、西门敬跟着民主联军好好干。走路的时候王景文总要佝偻点胸内才不疼。在堑壕里走动佝偻点腰那是很正常的姿势,没人觉出异常。趴伏在阵地,那胸内的疼痛也趴伏。西门敬总被喊成了西门庆,林忠财被喊做林冲,后来西门庆、林冲就成了两个前国军坦克手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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