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月以后天开始逐渐暖和,只不过气温还是忽上忽下不见稳定,街上还是有很多穿着冬衣的行人,而风的威力却已经减弱。除了早晚还是冷以外,其他时候已经暖很多了。不过可恨的是,学校还是每天进行晨跑,领导们还是打着“一切为学生着想,培养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口号。其间有区里的市里的教育署的领导来参观我们学校,参观的第一项内容就是我们的晨跑。区级市级的领导统一穿着西装,在操场边站成一排,那模样不禁令人想到黑社会,就差一人戴一副墨镜了。
三月份的最后一天,早上一早,宋亦杰还是在路口等我,我一见到他就对他说:“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歪着脑袋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你生日?你生日已经过了。我生日?我生日还没到。周杨?江岚?好像也不是……什么日子?”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今天是我们在一起半年的纪念日。”我说得特别认真。“半年也算纪念日?人家不都过周年的嘛。”他好气又好笑的一副表情,估计是从没听到过半年纪念日这回事。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其实我每个月都算着呢,今天刚好满六个月,半年啦,真快啊。
他笑笑,拉着我的手走两步。原来我们在一起才半年啊,他说。我说怎么着,是不是觉得特别难熬,才半年,快熬不住了是不是,想换人了是不是,想换你就说一声。
“盛夏,我一直都觉得我们已经在一起好久了。这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我从没想过用时间去估量。所以,我们接下来还会有一年、一年半、两年……一直这么下去。”他凑过来,特别认真地对我说了这些。我说你讨不讨厌,害得我快哭了,影响我上学的心情,你要负责。他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你什么时候认真听过课?”我狠狠地在他胸口上揍了一拳,他痛得哇哇大叫。
那天放学以后宋亦杰就在我教室门口等着,他说让我去书店请个假,今天过半年纪念日,带我去看电影。我说怎么又看电影。他说,今天刚刚新上映了一部爱情片,你肯定爱看。
虽然约会地点又是电影院,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只有我和宋亦杰两个人,没有周杨和江岚。
他捏着两张电影票,我搂着一大桶的爆米花,还没进放映厅就开始吃,他笑我说,别电影还没开始放爆米花就吃完了。我顺手塞了一把到他嘴里。
我故意说,宋亦杰,你今天是不是想特意找这个机会跟我说分手呐?什么电影不看,看《单身男女》,别告诉我在这个半年纪念日里我们要各自恢复单身啊。他说,你想什么呢。
影厅里放眼望去坐着的都是一对对情侣,我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九点,晚上风还是大。他问我电影怎么样,我说真不错,两个帅哥,那你觉得古天乐和吴彦祖谁更帅一点?他撇撇嘴说,都没我帅。我说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那么不要脸的,嗯……虽然两个人都不错,但是如果女主角是我,他们又同时向我求婚,我选古天乐好了,和幽默点的人在一起才有趣,而且吴彦祖太抢眼了,随时都有被小三抢走的可能。
就在我浮想偏偏之时,脑袋猛地被拍了一下。宋亦杰说我在妄想,哪会有古天乐和吴彦祖让我选,在我眼前的人就只有一个,就是他,其他男人就别想了,就凭我这姿色,古天乐吴彦祖要是看得上我,他都能跟我姓了。我说,那就叫盛亦杰,也不错嘛。他拿我没辙,说不过我。
走上楼,看到家门口站着穿着黑色短外套,里面是艳红色裙子的女人,熟悉的面孔,楼道内的灯光太暗,不能清楚地分辨她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神,但总之是朝着我看没错。她的睫毛在灯光的照射下连同影子一起盖住眼睛,原本就纤长的睫毛显得更长。她站在那里不说话,宛然一朵娇艳欲滴的花。陌生的男子一定会猜她最多只有三十岁,可怎么算,她今年也该四十出头了。真可怕。
我没忘她的名字,林爱艺,可我忘了该怎么称呼她。这其中是过了多少年?可她没变,印象里的她和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她,似乎只有身材上胖了那么一点点儿,仔细看应该是胖在腰上,其他部位并没有走样的迹象。依旧爱穿颜色鲜艳的衣服,爱穿长裙子。
我看着她迟迟不说话,她也是,也许她正在思考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而我是不知道该报以怎么样的语气和态度来与她对话。当做陌生人一样说一句“你好,请问找谁?”,像熟人一样问候“近些年过得如何?”——总之是不会用到像对待一个亲人般的口吻。
最终我还是选择一言不发,自顾自地掏出钥匙开门,门锁一开我踏进去准备要关门的时候,她用手挡住房门。“盛夏……”叫我一声,可我不应。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什么叫恨,当然时过境迁,那么多年过去后,我对她其实仍然没有恨意,因为我始终不知道我该拿什么理由去恨她,她明明就是一个与我本身以及我的生活都无关的人,为什么去恨她?现在对我来说类似于一个陌生人一样存在的她,我所能给的回应就是置之不理。“盛夏。”再听她叫我,我发现她的声线没从前那么细腻,略微的低沉中带着沙哑。我记得那时候她总是用细腻又温柔的声音叫我“夏夏”,就像个年轻的阿姨在叫我。
有事吗?我问,并且是用一种对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语气。我看到她脸上显露出来的尴尬和不知所措,这些都是我想看到的。她问我,她可不可以进去说。我说,有事吗?
她僵在那里,她的手还有表情。我毫无闪躲地与她对视,看见她眼底的雾气升腾上来,等了许久也见不到那雾气变成眼泪。我又重复:请问有事吗?没事我关门了。我所用的冷漠语气连我自己都难以想象。
“盛夏你真的认不出我了?我是你……盛夏,最近好吗?你爸呢?让我进去看看好吗?”我怀疑我眼前的人是不是她,印象里她无论是平时讲话还是和父亲吵架,都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首先,我怎么会认不出她呢,只不过不想认罢了。其次,她是我的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可笑。还有,我很好,一直,从来都过得很好,她以为没有她这个家就撑不起来了吗,她以为没有她我和爸爸就过得不好了吗。她问“你爸呢?”,说得也是,消失了这么多年,失去联络那么多年,怎么会知道这其中的细节。好,那我让你进来看看,看看哪怕是我一个人生活,过得也会比你想象中要好。既然她的消失和存在对我来说不造成任何影响,那我何必害怕。我把门敞开,她踩着一双黑色漆皮高跟鞋进来。换拖鞋,我说。
她在沙发最边缘坐下,愣愣地看着我。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之下我才得以清除地看见她的脸。即便看得出脸上有妆,可还是漂亮。眼角有细细的皱纹,细到不凑近也许看不出。脸上擦过粉,但皮肤还是光洁细腻。她的头发变回黑色,长度和以前差不多,还是大波浪的卷,没有盘起,她把头发放下来反而更显年轻。再加上她的衣服。走在路人,别人猜她刚三十出头,其实一点都不为过。
林爱艺——这种时候我只能直呼其名,她转头四处看看这间房子。我猜她一定感到陌生,并不是这里的装修或者摆设产生过变化,要说变化,顶多是时日长了显得不那么崭新。她会陌生的原因是她那么多年没有住在这里,房子总会随着居住在里面的人,住久了整个房子就会有那个人的气息,所有的生活状态生活习惯都会在哪怕是很小的一件屋子里留下印记。
“那么久了,是不是很恨我?”
“没有。是很多年了,可是我也奇怪为什么从来不恨你。”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可能我和你不太一样,我从来不会对不熟的人热情。”
她的眼色黯淡下去,而事实上我不想和她说那么多废话,只想知道她此行的目的,或者这也不重要。这样看来这个人物对我来说既不产生影响也不构成威胁,没有任何意义,面对她的时候我也不产生任何感情。仔细看,能看出什么?除了觉得她已经四十多岁还能保持着这样的身材和面容实属不易,这是该用了多少化妆品和保养品,去过多少次美容院才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她绝对可以上电视为那家美容院打个广告。
两人大概都停顿了数十秒后,她自顾自叙述起来。
林爱艺说,她在去了海南两年以后就跟着那男人去往国外做生意,之后的纪念辗转了不同的国家,都是从事走私的生意,最开始的那些年赚了不少钱,男人也待她不薄,住别墅穿名牌用高级化妆品,后来买了两部车都不止。生活实在是比之前在国内滋润太多。因为那男人生意繁忙,应酬颇多,林爱艺也常发现他在外和别的女人有过不正当的关系,但他给她那么多,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计较,男人偶尔出轨这很正常,并且他对她的态度从来也都是很好。林爱艺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他忙生意,她就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当然买菜烧饭整理家务这类的琐事有佣人做,她只要尽到自己的本职,每天等着他回来就行。偶尔上上美容院,或者去购物。再没事做就找个司机带她四处转转,那些年她游览了不少国家。
说了一半,林爱艺插了一句:没有远大的梦想又怎样?一个女人能做到拥有一个不会跑掉的男人,并且那个男人能给她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整天能过得无忧无虑的,那已经是很大的成功了。有多少女人能做到这样?
盛夏对此不以为然,倒了杯白开水,咕噜咕噜灌下去。听她接着说。
今年年初,在他准备结束当地的生意之后转战去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原来那地方的警察开始注意到他们的生意。后来因货物存储不当,被警察逮个正着,而那男人因为是那桩生意的主要参与人员,所以被当地警察扣留至今,因涉及到的人数众多,所以必须彻查完毕之后再将他遣送回国。并且他们所有的货物都将被没收。林爱艺被这事儿下得魂都没了,刚知道这事以后马上就找他的中国朋友问情况,朋友说干这行那么多年,一直偷偷摸摸的,现在碰上当地警方管得正严,被抓也算正常,估计要赔挺多钱,当地警察是不会拿人怎么样,但是遣送回国后说不定还得判刑。后来那男人又让朋友转告林爱艺,让她自己小心点儿,先回国,他给她留了点儿钱,他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放出去,回国之后的事也都说不准,总之让她什么都别管自己先回去。林爱艺当然不肯,不过最后还是被劝回去了。
“我这趟回来就是为了等他回国,不管有多大的困难,赔多少钱,都会陪在他身边,”林爱艺说,“今天下午的飞机刚回来,找了间宾馆先住着,但是过了那么久才回来,对这边都不熟悉了,也找不到熟人了,一个人怪冷清的,就想到来这里看看你们。”
在国外享尽荣华富贵,回过来还能想到我们,真的不太容易。不过那男人对她还算有情有义,那么说来,她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她跟对了人。要是跟着爸爸,不算是过苦日子,那顶多也只能算个小康水平。
“爸在外地上班。”
“那我来得真不巧。”
“没什么不巧,他一年也回不来几次,何况,他也许并没有特别想见你。”
她一愣,然后点点头,说是,不过她来这里只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在她还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这城市里没有她的亲人,只有他的前夫和她的女儿,这两个人也许是她对这城市仅有的眷恋。她的女儿?我总是觉得是我又不是我,我也记不得我的人生里面到底有没有一个母亲——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她一看时间不早,就不影响我休息了,说要走了。我说好。在门口她重新换上自己的高跟鞋,女人爱美真是一辈子都不会变。开了门之后她又转身对我说:“盛夏,以前是我没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放下你不管,自己就跑了,你要恨我也没关系,你应该恨我。不过我是你唯一的妈妈,以前一直都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该那么早就做别人的妈,后来丢下你们以后,跟他也没再要过孩子……现在特别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可是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夏夏,你也是我唯一的女儿。”
我说,你不老,完全可以再要一个。还有,我并不恨你,试过想恨你,但是恨不起来。小时候是不懂,长大了也都习惯了,你也不用内疚。
她离开以后我什么都没多想,我知道我的冷漠并不是因为恨就行。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恨一个人,恨别人自己也会理所应当地不快乐,所以我一直过得很快乐。也就愿意这么一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