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凤姐又推选这三人来,不免犹豫起来,儿子贾珠早逝,以后这家私定是宝玉的,若让李纨也管家,万一以后要分一半可怎么办?探春更不行了,赵姨娘和她是生死对头,探春精明又不让凤姐,若让探春得了势,以后不但这家产要被分了去,她在府里的权威恐怕也要动摇。
宝钗倒是无妨,是自己人,但她一个外人,怎么好插手家事,只能暗地里指点罢了。
想完了这些,手中的佛珠也刚好拔完,这才慢慢的抬起一双浮肿的三角眼,慢斯条理地说:“虽然你身子不好,到底是熟悉的,若突然放手给别人来管,只怕她们管不好,反误了事!”
凤姐抽出绢子泣道:“太太好歹疼我一疼吧,我这几年来只得了一个女儿,好容易有了一个男胎,又没了,大夫说这都是积劳成虑所致!
这一月又添了一些症状,每每腰酸无力,实在是不能了,再支撑下去,恐怕连年也过不了,不能服侍娘娘省亲了!再则她们虽是新人,但凡事总有个头,开个这个头倒也不难,还有平儿在一边提点着,想来也无大碍。”
王夫人抬眼看了凤姐一眼,看她也没有施粉,腊黄的一张脸,满眼泪痕,只着一件洋红的绸衣,越发显得单弱,好可怜见的。再想她平时是个要强的人,若不是实不能,也不会如此推托,就让这几个管上三五个月倒也无妨。
这才拉着凤姐的手命她坐下,心疼地拍着道:“好孩子,真难为你了!我也是怕她们不妥当,你既病了,就好好养着,先让她们管一两月试试,你只管养病,待病好了再由你全权处置如何?”
凤姐方收了泪笑道:“这就是太太疼我了!”
且说李纨,探春,宝钗三人突然收到王夫人的话由她们帮助凤姐理家,不由得都微微吃惊,忙寻了凤姐问原由,凤姐将黛玉的话说了,三人虽面上说自己无能力管家,但内心却十分欢喜,着实感激黛玉。
这一日李纨和探春约了一齐来谢黛玉。
黛玉和紫鹃正在解九连环玩呢,见两人戴着雪帽进来,忙往里让,问道:“外面可是下雪了?”
李纨脱了外衣道:“下了半日雪珠子了,林姑娘这屋里倒暖和,一点也不觉得冷。”
探春笑道:“林姐姐最会享受,在家里独自玩呢,也不叫我!”
黛玉瞅了她一眼道:“你如今是管家小姐了,哪有闲功夫到我这里玩?”
探春和李纨互相看了一眼,李纨叹了一声道:“说起来管家,我和三姑娘当真要谢谢你!我一个寡妇,无亲无靠的,虽有个兰儿,太太也是不待见的,只好每月守着那二十两银子度日,哪里敢提管家的事。虽然我不争这些,但兰儿以后若大了,我只怕这家里越发容不下他,只有姑娘记得我们孤儿寡母……”说着不免伤感起来。
黛玉忙道:“大嫂子千万别这么说,你是正经的少奶奶,理应管家理事!只是以后不要对那些人太宽和了,让他们以为你好欺负,第一回骑到头上了,以后再管就难了!”
探春道:“姐姐这话说得是,大嫂子还得拿出少奶奶的威风来,万不可让他们看轻了去!林姐姐,我但凡是个男人,必出去立一番事业!如今在这院子里,倒每日受那些窝囊气,自己眼看着这一大家子只有吃的用的人,没有挣的管的人,心中早就难过了。
虽然凤姐姐是个能干的,但她一个人有多少只眼睛看得过来?可恨我是庶出,太太平素总是猜疑打压我,赵姨娘又不争气,我是空有一肚子主意没处发落,只有林姐姐你是我的知音人!”
黛玉笑道:“你现在就这般历害,以后到了夫家只怕更成了水晶心肝玻璃人了,别人难沾你一分便宜!”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探春是个爽朗的人,也跟着大笑并不理论。
宝钗更不用提,早想学着管理家事,好等日后进了宫不让人笑话,岂有不愿的道理,这贾府在四人的管理下,竟比往日严谨了许多,吃酒赌钱的倒少了不少,风气顿时为之一新。
省亲别院建好后,各处俱住上了人填空,黛玉的潇湘馆恰圈在其中,不必挪动,倒也省事。因着听说那个女尼已经到了,现在城外的一座小庵里住着,不日就要接进府里,黛玉便留了心。
这一日雪住了,她和紫鹃一道坐了轿,披着一件青绿闪银的鸾凤裘,戴着一色围狐狸毛的雪帽,穿了一双海棠木的木屐,只对人出门有事,很快就回来,却命人把轿向小庵处行去。
行了半里路,远远看到三间白墙的小院,屋顶上盖着厚厚的雪,黛玉命人停了轿,步行过去,两人走在这一片琉璃世界中,呼吸着清冷的雪气,精神为之一振,走得近方见门楣上书着:怡情庵三个黑字。
紫鹃上前敲了敲门,一个老嬷嬷上前看了门,疑惑地问道:“小姐找谁?”
黛玉上前拱手道:“请问这里可是住着一个叫妙玉的道姑?”
嬷嬷点点头道:“妙玉正是我家小姐的法号,请问姑娘认识我家小姐吗?”
黛玉道:“你家小姐是我的故友,你进去告诉她,只说林黛玉求见,她便知道了!”
嬷嬷进来片刻便忙迎了出来,恭敬地说:“怠慢了小姐是我这老婆子的罪过,林小姐快请进,我家小姐有请!”
黛玉进得庵中,只看四周一片白茫茫,颇为冷清,院中的一处水井已经结了冰,植的两株青松被积雪压得弯了枝头,刚走了两步,缁灰色的棉布帘子便打了起来,一个一身素衣的妙龄女子,恰如雪天里的一株白梅,俏生生的立在门口,见到黛玉,一双美眸方有了一丝波动,妙玉清冷如冰珠撞玉一般声音清淡的响起:“可是林妹妹来了?”
黛玉抱着手炉笑道:“原来真的是你!这是个怎么说法,怪不得人家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想不到在京城咱们又相见了。
妙玉微微一笑,把黛玉让进去,移了小火炉,又吊上茶壶慢慢的煮了茶,这才坐下和黛玉说话。
黛玉观其言行举止,越发出脱得了飘逸了。虽然妙玉喜怒不形于色,但眉宇间却隐着淡淡的愁绪,因拿起盖钟问道:“你原不是在蟠香寺好好的,怎么也来这里了?”
妙玉阻了她吃茶,把第一遍的残水倒了,看水烧到蟹眼方生新沏了慢慢地说:“这是女儿露,第一遍不出色的!”
黛玉知她的脾气有些古怪,也不再相问,只说些别来相念之意,两人说了一会,妙玉方叹了一声,挥手退了婆子,嘴角微微弯起,凄冷的一笑道:“林妹妹,那些前尘旧事我恨不得一发忘了才好!”
说着眸中有泪光流转,虽室内不觉得太冷,黛玉看她素衣淡衫,面如冷霜,泪如冰凌,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关切地问道:“姐姐平素最看得开,怎么今天反说这话?”
妙玉面色冷清,虽无悲戚之意,却有满腹心酸无法言明,又叹了一声,慢慢的吃着茶道:“佛家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从前我年纪小,并没有悟,如今经过了这些事,我算悟了。师父说得对,我的命中与佛有缘,若强去红尘滋扰,不免自取其辱,是我负了他老人家!”
黛玉蓦地一惊,看妙玉似有心似枯井之意,再看她韶华美眷,难道竟一生与这青灯古佛作伴不成?心下酸楚,怒道:“是他负了你!待我去问了他,看他有何话说?”
妙玉止住她道:“我父母双亡,这世上也只妹妹你是个知心人!何苦来哉,他胆小怯弱,父母之命难违,只怪我空自多情罢了!再则他家世显赫,又岂是你我之力可以挽回的?”
黛玉气苦不已,想起那玉佩,那牛角梳,那一场气,不由得也滴下泪来,原来多情争如无情!
两人默默垂泪,到底是妙玉修行之人,先收了泪道:“过几日我便去贾府住了,到时我们姐妹自然能团聚,何苦在这里哭,倒招人伤心!”
黛玉也拭了泪道:“好好的,怎么进那个牢坑?”
妙玉叹道:“蟠香寺已没有容身之地,即便是苏州城也没有我容身之地,只得遵师命来到此地,王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她再三的请了我,这京城便无寺敢收留我,我又想到你在那里,便应了下来!”
黛玉啐了一口道:“不过是个面善心狠的人罢了,凭着权大来压人,姐姐偏不去,看她能杀了你不成?”
妙玉拍住她的手道:“又说疯话,我一个单身女子,有个容身之地就好,理那么多做什么,能和你在一起消磨这无穷光阴也末倘不是一件好事?”
黛玉握着她的手道:“放心,我能陪你一日是一日,但凡有我在,必不让人欺负了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