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两人远去了,黛玉方停了琴声,替四阿哥拭了汗,拿出昨晚在宫里得的香袋子,将佟佳的事情细细说于他听。
四阿哥听了果然没了方才的兴致,面沉如水,眸中寒芒四射,拿剑用力一劈,半株老梅卡拉一声断裂,恨恨地说:“这个贱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害皇后?”
黛玉安慰道:“就怕你着急,说着说着你就着得青筋都绷起来了,此事尚末定论,不要这么早下定论。”
四阿哥关节发白,紧紧握着手中的剑道:“料她也不敢如此大胆,必是有人背后指使。”
黛玉原没有想到这一层,听他一说,方恍然大悟,不觉更是心惊道:“难道是他……”他的名字却是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四阿哥冷哼一声,淡淡地说:“早晚有一日,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黛玉轻声道:“不如我先去探探风声,确定了再作打算也不迟。”
四阿哥不愿她到八阿哥府里,但他做事向来谨慎,没有万全的把握不会动手,只得点了点头道:“浅碧这丫头会武功,让她跟着你去,我也放心些。”
黛玉叹道:“不过是自家妯娌说话,也弄得跟去龙潭虎穴一般。”
彼时紫鹃雪雁已经各折了一枝半开的梅花过来,两人停止了说话,自去回屋插花净手,捧了小手炉取暧。
三日后雪消天晴,料峭的春寒袭人,黛玉披了一件翻狐狸毛闪绿心的大毛长袍,坐着软轿,和浅碧一齐来到八阿哥府里。
因早送了贴子,因此八福晋,宝钗闻说她的车子已经到了府前,都上前去迎接。
宝钗自从上次一别,心中便十分疑惑,又见黛玉来访,更是不解其意。当时在宫中她曾害过黛玉,因而两人私下从不来往,如何现在却要来访?
正在思量其间,黛玉已经踏着小杌下了轿,清甜的声音响起,惊醒了宝钗:“宝姐姐在想什么呢?怎么,不欢迎我来吗?”
宝钗蓦地惊醒,看黛玉宛如一枝盛开的皎冰雪梨花,淡淡的立在雪中,又如一支冷俏的白梅,带着三份冷艳,七份俏丽瞧着自己,忙堆上笑道:“福晋来看我,已经是我的福气,哪里敢不欢迎?快请进。”
八福晋客气道:“几日不见,四福晋越发漂亮了,我竟成了老太婆了。”
浅碧微微一笑,可不是呢,八福晋因整日郁郁不乐,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而自己的主子,却是风华正茂,姿容绝世,这一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黛玉也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几人一齐进了暧阁,围着炭炉闲话。
八福晋早在梅花填漆的小茶桌上摆了四碟点心小菜,几双乌银沉木筷,还烫上了桂花酿。几人谈了一回谁的针线好,谁的刺绣精,黛玉提议道:“曾听说三国时有青梅煮酒论英雄,咱们闺阁中的女子虽不兴这套,但只是吃食也无趣,不若也仿了这个典故说话岂不好?”
八福晋道:“四福晋最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的,很会享受生活,我竟想不出这样的妙法子。”
宝钗抿了一口茶道:“可是呢,福晋末出阁时,我们一起住在大观园里,所起的诗社,办的赏花酿酒,描画之事皆是她起得头,我是个拙口笨心的人,若有四福晋一半灵敏,这一生也趁愿了。”
黛玉看她仍是一副安静知礼的端庄模样,不知为何,竟看着极不顺眼。她生性冷傲,但心底善良,看不
顺的人她不会去理,她觉得值得保护的人就会去保护;不像宝钗,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对自己有利,就可以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奉迎,只要是对自己有威胁,也可以硬下心肠去害人,这么做她不累吗?
黛玉微微一笑道:“若说别人笨,或者我信,但若是说宝姐姐笨,我是说什么也不信的。论诗词,宝姐姐作得一首柳絮词谁比得上;论绣艺,单说宝姐姐的平针针法举世无双,只说这一个香袋儿,便做得精巧得让人学不来。”
黛玉说完,摊手将一只香袋儿递到宝钗面前,意有所指地说道,果然宝钗面色微微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片刻之后不急不躁地说道:“福晋从哪里得来的?我怎么不记得有送过香袋子给福晋?”
八福晋听黛玉说平针绣的东西,不觉想起八阿哥腰间挂得,身上佩得,连床上的东西都是这些针法,自然是宝钗的活计,不禁暗暗瞪了宝钗一眼,心中怨恨更深。
她料定黛玉来不是与她为难,却是要寻宝钗的晦气,心中一喜,道:“翠儿,去拿梅枝来煮上一壶上好的桂花酿酒。”
翠儿应了一声,忙出去抱了一捆梅枝过来,在银炭霜上燃了枯枝,又用银吊子吊在上面,里面满满地加了澄清金黄的桂花酿酒,以扇子在旁边轻轻的扇火,不一会儿火势渐大,有微微的梅香逸出,酒也慢慢的热了起来。
八福晋看两人闲谈时藏有峰机,便问道:“不知当时妹妹作得柳絮诗是何精妙语句,能否说出来一闻?”
宝钗忙道:“不过是写着玩的,认不得真的。”
黛玉阻道:“宝姐姐的才华岂能埋没?待我说来与福晋听。”她轻启朱唇,慢声念道:“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流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
八福晋听完掩饰不住的冷笑道:“柳絮这般轻贱的东西,你也能咏出上青天的命运,果然是应景之极。”
宝钗脸涨得通红,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得干笑道:“胡乱写的,当不得真。”
这诗本是宝钗一生的梦想寄托,先以为没人知道其中藏的机密,不料黛玉聪敏过人,早已觉察其意,如今当面念来,更应了自己一心攀权附贵的心里,更让八福晋记恨。
酒香弥漫,黛玉举杯轻抵了一口,看宝钗又乱又忙的样子,暗暗好笑,却只拿别的话与八福晋闲说。
宝钗早被香袋子夺去了神,这香袋子原是她去了佟佳氏宫中后不见的,如何到了黛玉的手中?莫不是她知道了什么?欲要问黛玉从何处得的,偏两人说得亲香,她却又不能出声,只能在心暗暗着急。
黛玉吃了几杯酒,料定时机成熟,便说有些热,出去透透气,信步走了出来,浅碧忙跟了上来。黛玉走后,宝钗推说头晕,要回房休息,出门之后,尾随黛玉而去。
两人隔着十米的距离,一前一后的走进后花园里,黛玉倚着一株老梅树站定,手中把玩着梅花,只是不理她。
宝钗瞧着黛玉仍是二八娟娟好年华,一头青丝软如烟,两弯柳眉轻如梦,根本不像孩子已经四岁的娘,嫉妒之时又是敢接近,只觉得自己与她是那冰清玉洁的玉和世俗污染的金之差别。
宝钗咬唇慢慢的上前,强笑道:“不知道福晋从何处得的这香袋?”
黛玉慢慢地说:“佟皇后的宫中。”
宝钗心中更惊,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黛玉拿出一颗通体乌黑如墨的草药淡淡地说:“宝姐姐家是开药店的,想必认识这种药吧?”
宝钗只觉得头脑轰一声,像被炸开一般,眼前金星乱冒,脑子有一句话反复的响着:“她知道了,她定是知道了……”
黛玉瞧她大惊失色,一向平和端庄的面上竟是惊慌的表情,便大概知了一二,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收起了药,瞧着那碧蓝透澈的蓝天淡淡地说:“心如明镜台,身如菩萨树,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不管是不是你,我只想说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
宝钗扶着一株梅树颤抖着说:“福晋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我?试想我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么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此事若经传出,不免以讹传讹,有关名声,请福晋说话时三思而后言。”
黛玉看她仍不知悔改,又看她已有三月身孕,终是不忍将话说得太绝,顿了顿淡淡地说:“你是不敢,只怕有人指使便敢,好了,言尽于此,希望宝姐姐以后多行善事,为子孙多积阴德。”
宝钗又惊又怕,怒道:“你……”
黛玉折着一支梅花,拢于手中,慢慢的走了出来,只留宝钗在园中惊魂末定。
路过当时八阿哥曾收留过她的地方,只见景致依旧雅致,不知为何,竟有些伤感,于是立在轩中良久。半日忽闻一缕淡淡的清香拂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大身后,黛玉蓦然转身,正对上一双乌沉沉的黑眸,不觉后退了一步。
八阿哥看到她后退一步,深遂的眸子里异光一闪,似乎颇为伤感与失落,接着慢慢的移开了视线。两人的距离不到一米,他却觉得犹如隔着天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