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稚桐一路悠然而行,回到位于庆云桥双清坊的芷园,门上听见书僮奉墨叫门,赶紧开了门点头哈腰将方稚桐迎进门:“二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已差人经催问过好几回了,吩咐小的见了您,请您立刻往老夫人屋里走一趟。”
方稚桐闻言,取出折扇来,有些烦躁地展开,扇了扇。
奉墨赶紧趋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问:“双庆叔,可知何事,催得这样紧?”
门上左右看了看,这才凑到奉墨跟前,小声说:“姨太太带着表小姐从扬州来了,如今只怕正在老夫人屋里呢。”
奉墨自怀里摸出几文钱来,塞到门上手里:“谢谢双庆叔,您拿去喝酒。”
方稚桐微微蹙眉,大步穿过门厅,由曲廊经过花木扶疏,假山高低错落,流水宛转的花园,径自往二门而去。
待到得垂花门跟前,奉墨将自己提着的书囊双手奉上,“少爷,那小的先行告退。”
方稚桐接过书囊,“去罢。”
随后他踏上台阶,叫门:“开门!”
垂花门内的婆子听了,赶紧过来开了门,一张老脸笑得见牙不见眼。
“二少爷回来了!老夫人都着人来问过好几回了……”
“你先去回了祖母,我这就过去。”方稚桐说着,人却往他住的西院而去。
二门上的婆子不得不小跑两步跟上他,谄笑着问:“二少爷,老夫人那里——”
方稚桐一甩袍袖:“你自去回了祖母,就说我方从外头回来,尘满袍,一身汗,这样去见祖母和姨母,实在失礼,先回去焚香洗漱更衣,片刻就到。”
“少爷说得在理。”那婆子连连点头称是。
方稚桐回到自己的栖梧院,屋里的大丫鬟奉砚见他回来,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书囊,转身放在一旁的檀木竹节小桌上,随后上前,替他摘下头上的骔巾,款去道袍。
不一歇,他屋里另一个大丫鬟奉池端着刻花黄铜面盆走进屋来,将面盆放在面盆架上,绞了汗巾双手递给他。
方稚桐接过带着若有似无的荷香的汗巾,擦了脸,奉砚已寻了顶好的青色细葛道袍,为他更衣,又取了盈沙巾冠上,并小声劝他:
“老夫人、夫人、姨夫人俱在正堂叙话,少爷换了衣服,便赶紧去罢。”
奉池蹲下身来,一边为他换上素履,一边细声细气地说:“夫人身边的赵妈妈已来过两回了,只说叫少爷下了学,即刻到老夫人屋里去。要是去得晚了,她回头要剥了我与奉砚姐姐的皮。”
方稚桐打鼻孔里哼了一声。
奉砚转到他身侧,瞪了矮身在他脚边的奉池一眼,“说这些个做什么?赵妈妈又哪里真要剥了婢子们的皮?不过是等得急了罢了。”
“那老货,理她作甚?!”方稚桐动一动脚,将鞋踩紧实了,这才往外走。
“少爷,扇子!”奉砚追上来,将一把玳瑁骨、蜜结迦南坠子的折扇递到他手里,“快去罢!”
方稚桐接过扇子,顺手一挑奉砚的下巴,见她似嗔似恼地跺脚,这才笑呵呵地去了。
方稚桐进了祖母方老夫人的院子,立刻有候在门前的婆子往里通禀:“二少爷来了!”
待他走到明间跟前,便有穿豆绿色右衽上襦,素白六幅细褶裙的丫鬟打起珠帘,垂眉浅笑,“二少爷来了。”
方稚桐进了屋,先向坐在正中挖脚束腰弥勒榻上,灰白头发慈眉善目的方老夫人深深一揖,“孙儿见过祖母。”
又微微转过身,朝陪坐上首的两位美妇作揖,“孩儿见过母亲,见过姨母。”
最后才向坐在姨母身侧,以大漆骨绢纱绘空谷幽兰团扇半遮面的小娘子道:“见过表妹。”
那少女轻轻柔柔地起身还礼:“见过表哥。”
方老夫人待他见过礼,连忙拍拍自己身下的弥勒榻,“桐哥儿,到祖母此地来。”
方稚桐规规矩矩走到弥勒榻前,坐在老夫人手边。
方老夫人拉住孙子的手,笑眯眯地拍一拍,“今日先生放课放得晚么?这么迟才回来。热不热?祖母叫厨房煮了酸梅汤。”
他挨着老夫人的手臂,“谢老祖宗关心,孙儿不热。先生仍是老辰光放得学,不过是我和谢公子霍公子多聊了几句,这才回来得晚了。”
老夫人想是心情极佳,又拉着他问了两句,这才对坐在她下首的长媳和姨夫人道:“看我,看见桐哥儿欢喜得有说不完的话,倒把正经事体忘了。”
方夫人微笑,“母亲惦记桐哥儿,多关心几句,旁的事等一等算得了什么。”
姨夫人接口道:“老夫人与桐哥儿祖孙情深,教人看了好生羡慕。”
“等你们活到我这个岁数,就晓得人一老啊,便觉得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锦衣玉食,那都是虚的,只求儿孙绕膝,统统都在跟前。稍微走得远些,心里头都惦记得紧,生怕在外头冷着冻着,渴着饿着……”老夫人把方稚桐揽在怀里,“哪怕才离开眼前一会儿!”
方稚桐挽了老夫人的手臂:“孙儿心里也惦记着祖母,正打算五月十五,到西林禅寺,为祖母烧香祈福去,请祖母允了我。”
方老夫人听了,伸手一捅他的额角,“你这猢狲,想是又约了同窗,一道去玩罢?”
方稚桐嬉皮笑脸:“祖母明鉴,孙儿是诚心要去寺里烧香祈福,顺带玩一玩罢了。”
老夫人听得哈哈笑,“行了,行了,祖母知道你的孝心。你要去便去罢,只是得多带两个小厮在左右伺候,万不可一个人往那热闹处挤。”
方稚桐得了准许,自是欢喜,“谢谢祖母!孙儿省得了。”
老夫人这才对他道:“你看看,说着话就又扯远了。你姨丈升了闽浙总兵,已走水路,先一步到任上去了。你姨母同表妹坐不惯船,所以走陆路,经过松江,顺便盘桓两日,一来是探望你母亲,二来打算请位懂顾绣的绣娘一道去福建。这几日你下了学,不要只顾着玩,多进来陪陪你姨母。”
又转向姨夫人,“到了此地,就当在自己家似的,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尽管找老大媳妇。”
方夫人与姨夫人忙站起来,齐齐矮身。
“是。”
老夫人留了众人在自己屋里用罢午饭,这才推说觉得乏,想歇一歇。
众人遂告辞出来。
方夫人引了姨夫人往自己屋里去,方稚桐和表姑娘微微堕后两步随行,一众丫鬟婆子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
方稚桐不耐烦应酬欲语还羞,频频隔着团扇打量他的贵姐儿,只管摇着折扇,一路前行。
他自小生得俊美,年节出门作客,一干夫人总爱打趣他:
“桐哥儿长得多俊!比我家大姐儿还俊!”
“可不是,跟观音大士座下的金童玉女似的。”
“以后不晓得谁家闺女能做桐哥儿的媳妇?”
待他年纪渐长,身材略展开了,出门去那些姑娘媳妇子往他身上瞟的眼神便愈发多起来,有的含蓄,亦有的肆无忌惮。
日子久了,他对姑娘们仰慕的眼光已经麻木,惯常视若无睹。
走在他一边的表小姐鲁贵娘却不晓得他心中的不耐烦,只当表哥斯文有礼,谨守规矩。想起临来前,母亲对她说要好好同表哥相处的话来,鲁贵娘鼓起勇气,以团扇掩面,轻声问:“听姨母说,表哥如今正师从东海翁习字,不知习得如何了?我有一把自京中新得的沉香骨重金扇面的折扇,能否请表哥为我在上头题字?”
方稚桐微微顿一顿脚步,侧首看向贵姐儿。
鲁贵娘只见他一双美目淡淡望来,浓长睫毛半垂,在下眼帘上落下一片阴影,朗眉直鼻丰唇,英俊无匹,不由得玉靥微红,心间乱跳,却又舍不得移开视线。
方稚桐望着表妹鲁贵娘娇怯的双眸,脑海里却不知恁地,浮现出谷阳桥头,那卖酸梅汤的小娘子,一双水灵灵、怒冲冲的大圆眼睛来。
“表哥?”见他不答,鲁贵娘忍不住微微提高了声音。
方稚桐合起折扇,朝鲁贵娘浅笑,“我也不过才跟着先生习字,尚未学得先生的皮毛,哪里能拿出来献丑?若写得不好,岂不是毁了一把好扇?”
“表哥过谦了,能师从东海翁,哪个不是极有天赋的?”贵姐儿以为他是谦虚,因而又道:“再说,不过是一把扇子,不值什么。”
方稚桐却不接她的话,反加快脚步,追上母亲方夫人与姨母鲁夫人。
方夫人和姨夫人正在低声细语,听见后头脚步声渐近,遂停下来,回头一看,只见儿子大步流星过来,朝她们一作揖,“母亲,姨母,请原谅孩儿先行回去,完成今日先生布置下的功课,少后再来陪母亲和姨母叙话。”
说罢,长身而去,方夫人连叫都来不及叫他。
方夫人面上颇为尴尬地对妹妹鲁夫人道:“桐哥儿这孩子被他祖母惯宠的,四娘你莫放在心上。”
“三娘你说得什么话?我怎么会放在心上?自是桐哥儿的功课要紧,游园什么时候不能游?”鲁夫人挽了方夫人的手,“正好我们姐妹可以说会子体己话。”
被方稚桐撂了个没脸的贵姐儿,掩在团扇后的俏脸涨得通红,却又不好当众发作,只把银牙一咬,小碎步跟在方夫人与母亲身后,往方夫人住的院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