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冉长篇大套的说完,便重重的叩下了头去。
黛玉听得青冉长篇大套的说完,方知道自己向来以为强大到无所不能的水溶,竟会有过那般凄惶的日子,心里的怒气攸地化作了深深的怜惜,原来她以为自己自幼失怙、不得不寄在外祖篱下,已是够可怜了,却不想,水溶贵为皇子,倒反比自己犹可怜了几分,至少,如海还为她的以后作好了安排,不像水溶的处境,才是真正的自生自灭!也难怪他要全心全力辅佐太子了。
正暗自思忖之际,又听青冉道:“在遇见姑娘之前,可以说爷儿从来都未曾为自己活过,而是一直在为太子爷而活着,直至遇上姑娘之后,爷儿方像渐渐像个正常人,终于有了自己的七情六欲。此番将姑娘卷进来,认真说起来,爷儿其实并无过错,错的都是奴婢与太子妃娘娘,还求姑娘瞧在爷儿往日的千般好处上,就原谅爷儿这一遭儿罢。”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些个话儿,有几分是可以相信的?”虽则黛玉心里已不再生水溶的气了,到底因白日里乍一闻得真相后而大痛的心,这会子犹隐隐作痛,因心有余悸的问了这么一句话。
青冉见问,忙摆手道:“实不相瞒姑娘,青冉的母亲,正是当年打小儿伺候莲贵嫔娘娘的贴身侍女,只是娘娘在预感到自己要出事前,便先寻一个由头,将家母遣送出了宫,又与家母寻了一门好亲事,于是方有了青冉。就在青冉出生那一年,娘娘便出了事儿,家母听说后,自是悲痛非常,因悄悄儿抱了青冉去娘娘的娘家门上,求了老太爷,亦即娘娘的父亲,待青冉稍稍大些儿后,便想法子送青冉进宫伺候爷儿去。说句僭越的话儿,青冉是打小儿跟着爷儿一块儿长大的,因此爷儿这些年来的所有遭遇,青冉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绝没有欺瞒姑娘半句。”
又道,“此番青冉虽作错了,自问此前并未有过对姑娘不起之时,恳请姑娘瞧在青冉先前的种种好处上,原谅了此番的不好,并瞧瞧爷儿去罢,这会子他心里的难过,想来并不会比姑娘少。”说着她忙抬头望了望天,倔强的将一直在眼眶儿中打转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
这还是青冉跟在黛玉身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流泪,黛玉见状,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了,因忍不住轻声问道:“青冉这般无私的为他人作嫁衣,自己就不会心痛的吗?”仅仅是为了主仆情谊,是决然不会有人能做到青冉这一步的,那么惟一的解释,便是她心里对水溶的感情,已远远不止主仆之情那么简单了。
一句话儿说得青冉的身子电掣雷鸣般抖了一下儿,半日方抬头面色苍白的向黛玉道:“青冉从来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以黛玉的聪明,既能问出那样儿话来,自然是对她私下里倾慕水溶之事有了十足的把握,她别的道理不懂,“解释便是掩饰”的道理,却是深谙的,因此只犹豫了一瞬,便侧面的承认了,不然若因此而让黛玉对水溶再产生什么误会,可就真真违背她的本意了。她是私心恋慕水溶不假,却从来未曾奢望过能得到他那怕一丝一毫儿的回报,尤其是在她瞧见黛玉之后,更是彻底绝了那样儿的念头,惟愿能瞧见水溶幸福,因此此番黛玉生水溶之气,她心底的焦急难过跟水溶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说完见黛玉紧蹙着黛眉,一脸的不忍,青冉忙又道:“自白日里姑娘……请了爷儿出去后,爷儿便一直站在咱们的院子里,至今水米未进,太子爷也劝他不转。虽则如今气候儿才初秋,这会子到底更深露重的,求姑娘瞧瞧爷儿去罢,这会子也只有姑娘能劝得转他了。”
黛玉听说,犹豫了片刻,方低叹道:“罢了,你去取了我的披风来,我瞧瞧他去罢。”青冉说得对,她不能因为水溶的一件儿不好,便抹杀了他先前的千般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尤其此番有大过错的原非是他,尤其他还救过她的命,她先前不是说过救命之恩大于天,他日有需要,必定结草衔环相报的吗?懂得宽容,懂得体谅,亦不失为另一种报答。
青冉见她答应,欣喜若狂,忙忙起身去取了她的披风来,又服侍着系好,黛玉便要推门出去,却见青冉又去取了一袭更长大几分的披风过来,满脸恳求的道,“求姑娘好人做到底,将这披风一块儿带了去与爷儿穿罢。”
黛玉原想回绝的,禁不起她满眼的恳求,说不得伸手接过了,又命她留在屋里后,方轻轻推开门,信步往院里去了。
远远儿的,就见通往房间必经甬道左侧的合欢树下,笔直站立着一个黑影,孤傲而萧索,以致隔其尚有一段距离时,黛玉便已能感受得到他的哀伤,心里的怜惜不由越发浓了几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的矛盾、他的挣扎、他的痛苦,只会比她更多,不会比她更少罢?!只是,她亦有她自己的原则,那便是掺了杂质的感情,再不能要!
轻轻展开手里的披风,黛玉几步上前,踮起脚尖,将其覆到了水溶的背上。——此举无关风月,纯粹是因为方才受了青冉之托,便要说到做到罢了。
原本以水溶的武功修为,几丈开外一旦有人靠近,都是能立时察觉到的,然这会子因着心里有事,竟没有觉察到黛玉的靠近,及至到黛玉将披风批到他背上后,他方蓦地警觉过来身后有人,因忙反手扣住黛玉的手,拉了她至身前。霎时一股熟悉的幽香,便窜进了他的鼻子中,以致他一个冲动之下,猛地收紧双臂,将黛玉紧紧搂入了怀中,半日方几不可闻的叹道:“玉儿,你肯原谅我了吗?”
微微用力挣脱他的怀抱,黛玉方低头幽幽的叹道:“罢了,六皇子也不想的,与我一样,原非自己所能左右的,你也有你的无奈你的挣扎,我若再要苛责于你,岂非要让你越发难做了?何况,太子妃也并非全然是为了她自己,更多则是为了太子爷与你、还有天宸数以万计的百姓着想。我的名节固然重要,较之江山社稷,却是不值一提,‘两害相比取其轻’,凭是换了谁,亦一多半儿会有此行径的,所以你也不必愧疚了。”
闻言水溶心里虽感激庆幸黛玉不再怨怼与自己,却为她的善解人意、宽容大度越发的愧痛自责,因一把抓过她的柔荑,坚定的说道:“玉儿,水溶余生定然再不负你!”
黛玉却是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苦笑道:“六皇子以后还是不要再随意立誓的好,不然给人的期许愈高,将来不得已违背诺言时,给人的伤害打击亦会愈重。”又道,“皇子也不必自责,太子爷待你恩重如山,你又待我恩重如山,此番就当是我在换一种方式报答你罢。”
水溶看着自己忽然空在半空中的手,听着她将对自己的称呼,又一口一个叫回了“六皇子”,显然是有意在拉开二人才靠近了几分的距离,心里又是酸涩又是落寞,半日方道:“二哥的大恩,我自会去报,不需要玉儿你委屈自己;而我对玉儿你,却是从来不曾有过恩,有的只是伤害与歉疚,又岂有脸子接受你的报答?明儿我便送你回贾府,抽身远远离开这个是非窝罢。”
“事已至此,我还有抽身的余地吗?”黛玉听说,思及太子妃白日里求她一定再要多留几日,以免他们功亏一篑之语,禁不住苦笑道,“况外祖母家,便能算得上安乐窝的?倒不如正面面对,让事情早一些儿解决,早日报完了六皇子大恩的好,到时我也可以无牵无挂的离开,去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只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便是我那位妹子,她原是无辜的,很没有必要再将她留在太子府上,还请皇子明儿便打发了人送她回自个儿家去,且一定要当着她家人的面儿,说明她并未染上天花恶疾,如此我也能安心了。”至于贾府众人,如今她亦顾不得了,只盼着太子将来果真成了事儿,能瞧在今日贾府到底还有几分作用的份儿上,与他们一条生路了!
闻得黛玉言下之意,是报完自己的所谓“大恩”,便要独自离去,显然心里已对自己有了深深的芥蒂,虽则方才口中说原谅了他,实则心里却并未真正原谅他,水溶心中何等酸涩,自不必说,因艰涩的道:“玉儿你既不想回贾府,明儿我便打发人送你去我在西山的别院小住,你瞧好是不好?那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清幽雅致,尤其是远离了这个喧嚣的俗世,玉儿你瞧了一定会喜欢的。”伤害既已造成,他惟一能做的,便是竭尽所能的去挽救,去将伤害减轻到最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