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水泓的心情都很好,御辇虽较之其他人的车马轿子高不了多少,然却亦让他有了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意满志得之感,他知道,这纯粹是因为他心情的缘故。
是啊,自降生至今二十六载以来,他从未感受到像现在这一刻这般得意满足过,自己这是这天宸万里河山真正的拥有者了,是这天下的至尊了,且很快又要拥有一个绝世无双的大美人儿,真正做到了江山美人齐齐拥有,这世上还能有谁快活得过他吗?
对黛玉,在几年前未见过她的人、只闻过水溶满脸喜悦的提及她之前,坦白的说,他对其是抱有三分好奇七分厌恶态度的,好奇的是到究是怎样一个美人儿,方能让一向不近女色、几乎不曾被京城众人传为“短袖皇子”的水溶,在只见过一次之后,便钟情至厮的?厌恶的则是,她是贾敏的女儿,是那个害得他母亲郁郁寡欢了一辈子,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了的贾敏的女儿,其时他虽还未见过她的面儿,已经下意识的打心眼儿里厌恶起她来!
——当年褚皇后薨逝时,他虽年纪还小,却早已被皇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儿的地方,逼得过早的成熟起来了,对皇后的酸楚与悲哀,虽不能十分理解,却亦能理解八分了;及至到他渐渐长大,且凭借自己的力量打探到当年的一些旧事儿后,他便万分心疼起母亲的苦情与酸涩来,连带的自然亦将造成他母亲不幸的始作俑者水百川与贾敏恨了个半死,只是前者毕竟是他的父亲,更是他的君上,他不能恨他,亦不敢恨他,于是他所有的怒气与怨恨,便只能悉数转嫁到贾敏身上了,只是他从未将自己的这一想法,表露在脸上过罢了。
及至到两年前在他的太子府上第一次见过黛玉之后,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竟再恨不起她来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满满的惊艳与欣赏,甚至还有几分相见恨晚!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禁不住暗自恐慌起来,他头一个便觉得自己对不住褚皇后,只因他竟然会被害死她的仇人之女的美貌所迷惑,以致再恨不起她来;第二个他觉得对不住的,则是水溶,好歹是与自己相依为命长大的亲兄弟,他又怎么可以去肖想他所钟情的女子呢?果真他那样儿做了,岂非是猪狗不如了?!对已故母亲和相依为命长大的手足水溶的愧疚之情,很快占了上风,以致他很快将才对黛玉生出的那三二分好感,悉数压到了心底最深处的一个小角落,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以免对任何一个普通女人的心态,却面对黛玉了!
然而随着黛玉一日一日的长大,一日胜一日的出挑,随着他越来越深入的了解她到究是何等美好的一个可人儿,他的心又禁不住蠢蠢欲动起来,只是其时他要仰仗水溶与他打天下谋皇位,不想惹得他生气,亦不忍伤他的心罢了,于是他仍只能将自己的感情强自压下,横竖他早已练就了在任何情况,都以温润神情世人的模样儿,只要他不说,是决然不会有人瞧得出他的心意来的。
只是他的心越是随着黛玉而蠢蠢欲动,他便越觉得对不住褚皇后,且彼时对水溶的兄弟情谊,终究是占了上风的,两相里一夹击之下,他的心里受着何种熬煎,可想而知。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告诉过自己,一旦自己大计得成,若有可能,他一定册黛玉为贵妃,如此一来,便可一圆自己的美梦了;但他又要让她享受尽世上无边尊崇与富贵荣华的同时,再在其最最高的顶点,重重摔到地上,如此一来,他不就可以在自己圆了梦的同时,亦为褚皇后报当年之仇了?
不过在他心中,儿女情长终究不是排在第一位的,他时刻牢记着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这么多年来忍辱负重,又是为了什么,因此在该利用黛玉甚至该利用水溶时,是决然不会手软的,至多将来事成之后,自己加倍的补偿他们也就罢了!
他却未想过,自己现下这一系列过河拆桥、恩将仇报的行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猪狗不如了,又何谈补偿水溶黛玉之说?!
因回程少了运送梓宫这一庞大的物体,众人所乘坐的车马便显得车轻马快不少,兼之水澈又一心想早点子回宫瞧黛玉去,随命加快了御辇前行的速度,后面儿百官见皇上这般归心似箭,只当是牵挂着朝堂大事,岂敢怠慢?因都提速紧跟在了其后,以致大队伍竟只用了五日,便已顺利抵达京城了。
回至宫里,先沐浴梳洗过,又换了便装龙袍,水泓忙不迭便摆驾至了皇后的飞凤宫。
彼时皇后正因连日来愁闷悲哀及对水溶黛玉的愧疚太过,奄奄的歪在榻上,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人亦憔悴了不少。闻得外面人高声唱:“皇上驾到!”她心里先是一喜,人亦猛地坐了起来。但旋即她又想到,水泓必是为问黛玉的情况而来,心中又气又痛,复又躺了回去。
少时,果见水泓满面笑容大踏步进来了,满屋子的宫女嬷嬷忙都跪下行礼,惟独皇后不独不起来行礼,反而翻身向里面儿去睡了。
水泓如何不明白她的那点子小心眼儿?必定是怕自己将来专宠黛玉,一旦她再诞下皇嗣,自己母子将地位不保,心下禁不住好笑,别说他与皇后夫妻这么多年,好歹有几分真感情,便是出于嫡庶长幼考虑,他亦不会立将来黛玉所生之子为太子的!因摆手令众伺候之人都退下了,方忙上前扳过她的身子,揽住怀里,笑道:“雅儿这么多日不见朕,难道就一点子不惦记朕的?”又作势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继续笑道:“你虽不惦记朕,朕可着实惦记着你呢,瞧你,不过才二十来日不见,倒瘦了一大圈儿了,真真瞧得朕心疼啊!”
皇后听说,心里霎时百转千回,到底没忍住开口道:“臣妾瘦了一大圈儿不要紧,西院儿那位可是已瘦得皮包骨头儿了,皇上若真还有一点子良知,就请放了她去与六弟团聚罢。以他二人的情分,臣妾相信,即便是被圈禁一辈子,只要能在一块儿,他们必定亦是情愿的,到时皇上不仍可以高枕无忧了?至于美人儿,天下何其多?皇上作什么非要拆散他们这对有情人呢?母后若泉下有知,必定亦是不愿意瞧见皇上做这般有损阴德之事的!”
平心而论,皇后这一番话儿,已说得够恳切够委屈求全了,当然,她亦确实有自己的私心,但总的来说,还是出于对水溶黛玉的同情与愧疚,才会这般说的。然听在水泓耳朵里,却觉得万分不受用,因猛地抽回自己揽着皇后肩膀的手,双手交叉放至背后,缓缓后退了几步,方满脸阴霾的看着皇后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朕做的事儿,是有损阴德的!你当真以为与朕情分匪浅,又生了朕的嫡长子,朕便不会治你大不敬之罪了?!”
他的语气太过森冷,表情太过陌生,“大不敬”之罪的帽子又太大,以致皇后竟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人亦怔住了。她从未见过水泓有这般冷酷绝情之时,——她所熟识的水泓,素来都是温润的谦谦君子,待所有人都极宽和,尤其待她更是独一无二,而非像此刻这般居高临下的藐视着她,让她甚至产生错觉,自己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那犯了错的臣下的!——以致乍见之下,她竟打心眼儿里生出了一股子寒意来。她怔了半晌,方意识到,眼下这个男人,已不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跟她同床共眠了十余载的男人了,她与他之间,彼时虽近在眼前,却似被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所隔着,再回不到过去了!
心底涌上来的深深的绝望与悲哀,反倒让她攸地冷静了下来,正所谓“伴君如伴虎”,自己可还有儿子要保护,有家人要保护呢,又何苦以卵击石,白惹得他生气,到头来吃苦的反而是自己?因翻身下到地上,跪到水泓膝下,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臣妾知罪了,请皇上责罚!”这已是她的底限了,因着出身豪门世家,她自亦有自己天生的傲气,以致她虽已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时半会儿仍是做不来那哀声告饶之事。
其实水泓亦非真要治皇后的罪,他之所以忽然这般大的反应,不过是因为连日来被人奉承迎合惯了,忽然间有点儿接受不了有人在自己跟前儿说教罢了,他对皇后,终究还是有几分真感情的!——先前那二十几年几乎可以说是“夹着尾巴做人”的经历,早已使得他变得过分的自尊自傲起来,如今一旦得了势,变作了别人看他的脸色过日子,也难怪他受不了有人与唱反调儿!然说出去的话有如泼出去的水,想要再收回,已是再不能够,因此他虽瞧见了皇后眼底的不敢置信与伤痛,到底拉不下脸子来说上几句软话儿,因冷冷扔下一句:“念你初犯,朕今儿个就饶过你,你自己好好儿反思反思罢!”便带着几分不自在,拂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