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的好心情只持续到了她回到水澈的别院里,在二门下车时,只因她一下车便看见苏嬷嬷正站在那里骂小丫头子:“别以为爷儿曾高看过你们一眼,你们就可以乔张拿致,当自己能从麻雀蜕变作凤凰,可以成日价作出一副轻浮样儿,到处乱窜乱逛了,须知麻雀终究只能是麻雀,是永远成不了凤凰的!”
便是傻子亦能听得出苏嬷嬷这番指桑骂槐的话儿,真正针对的是那一个,宝钗原非傻子,又岂能听不出来?自是一听便怒从心中起,只恨不能立时将苏嬷嬷臭骂一顿,再撵了出去,让她永远消失在自己眼前!
然苏嬷嬷身为水澈八**母之一,身份尊贵,宝钗心底虽十分不情愿承认,却亦只能接受一个事实,那便是在水澈心里,只怕自己是远远儿要排在苏嬷嬷后面儿的;况如今水澈已很久没有来过她这里了,她自然更没有了与苏嬷嬷抗衡的本钱,说不得只能当未听见她的话儿一般,含笑上前与她问了好,方扶了莺儿绕过她,一径往自己的院子去了。
甫一回至自己院中,宝钗先便随手掀翻了就近的一个花盘儿,方咬牙发狠道:“总有一日,我会让那个糟老婆子尝尝我的厉害!”
唬得莺儿忙四下里觑了一圈儿,确信没有第三个听到宝钗的话儿后,方压低声音劝道:“姑娘仔细手疼。况这里到底非说话儿之地,姑娘且先消消气儿,咱们回了里屋去再计议不迟。”
宝钗闻言,亦暗悔起方才自己太过沉不住气儿来,虽说现下她已站在自己的院子里,院里伺候之人,却半数儿以上并非是她的心腹,焉知不会被有心人听去,再传至苏嬷嬷耳朵里的?因忙顺势被莺儿扶着,进了里屋。
屋内薛姨妈正坐在薰笼前作针线,瞧得宝钗回来,忙放下手上的活计,几步迎上前来,问道:“可瞧见你姨妈她们的狼狈样儿了?”
话音刚落,宝钗便极不高兴的道:“什么姨妈?她不过一个死囚犯罢了,也配我唤她作‘姨妈’的?”
薛姨妈忙附和道:“是是是,她不过一个死囚犯罢了,那你可见着她们了不曾?是不是一个个儿都已唬得魂飞魄散、狼狈至极了?”说毕亦不待宝钗答话儿,她便顾自拍手咯咯笑道:“该!报应!这都是她们的报应啊!”
笑了一回,又禁不住念佛道:“幸得当初我儿没有跟了那宝玉,不然今儿个咱们可都得跟着赔上性命了,可见神仙佛祖们,终究亦是知道护着好人的,待会儿我可得好生与他们上柱香,磕几个头去!”
闻得薛姨妈提及宝玉,宝钗不由一阵儿心烦意乱,因不耐烦的道:“好了,不要再说了,听得人烦心。”说得薛姨妈不敢再说,说不得默默的退回到薰笼前,埋头无声儿继续作起自己的活计来。
宝钗见状,又有几分自责后悔起来,她不该拿这般重的口气儿与母亲说话儿,徒惹她伤心的,因忙上前轻轻拿过她手上的活计,见是一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十分喜人,不由笑叹道:“这么多年来,妈的绣工还是这般好,连我都要自叹不如了!只是一来作这个终究亏眼睛,二来我与哥哥现下都大了,也不用再戴这个了,明儿妈还是别作了,便是果真要作,亦让下人们作去便完了,没的白累坏了您自个儿。”
薛姨妈听说,犹豫了片刻,方抬头笑道:“我那里是为你与你哥哥作的?我是为了明儿……你的哥儿作的呢。”说毕见宝钗只是发怔,并未生气,她忙又道:“先前因着你一心欲出了对你姨妈家的怨气儿,我亦不好劝你多在大皇子身上用心,如今他们既已家破人亡了,咱们的气儿亦算是彻底出了,也是时候儿该为以后筹谋筹谋了。眼下你还年轻,没有孩子傍身倒还好,再过上个三五七年大皇子厌了倦了,又该怎么样儿呢?可孩子就不一样了,终究是他的亲骨肉,想来他当不会让他没命没分的待在外面儿,势必会接了你们母子进府的,到时候你也算是熬出头儿了,我也可以放心了!”
一席话儿,说得宝钗越发痴痴的,半晌方回神儿冷笑道:“他一连两个多月不来我这里,我便是再想生孩子,亦只能是空谈!”说罢坐到一旁,顾自生起闷气儿来。
薛姨妈一想,她说的确是实情,大皇子是两个多月都不曾来过她们这里了,难道宝钗一个人便能生孩子的?亦只能唉声叹气儿的低下了头,却是再没心情去绣那鸳鸯肚兜儿了。
宝钗气了一回,见薛姨妈亦闷闷的,恐她闷坏了身子,因忙有意岔开话题道:“妈也不必烦心,横竖我还年轻了,不急的,倒是哥哥年纪儿亦不小了,很该与他讨上一房媳妇儿了,我明儿就打发人请官媒来家与妈商量可好?”又问,“对了,哥哥怎么不见?”
犹豫了一瞬,薛姨妈方嗫嚅道:“听他房里的丫头说,打早儿他便出去了,说是约了什么仇都尉的儿子吃酒看戏,想来这会子尚未来家。”
宝钗听说,登时气儿不打一处来,“白放着家里的生意不顾,成日价只知道吃酒看戏逛窑子,他是想气死我是不是?人家的妹子,凡事儿有兄长庇护做主,只管安心的在兄长的羽翼下过活儿便好了,那想我这个妹子,凡事儿都得自己操心不算,还得为他操心,为他去担原本该他担的责任!我上辈子到底是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摊上了这么一个哥哥的!”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薛姨妈见宝钗哭了,想着薛蟠的不成器,亦跟着掉下泪来,一面忙又上前安慰宝钗:“我的儿,你素日知你哥哥是个孽障,最是个不成器儿的,何苦白为他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我这后半辈子再要靠他已是不可能,我能靠的,便只有你一个了,你若再要因着他气坏了身子,明儿又让我该靠那一个去呢……”
说得宝钗一腔气恨登时化作了心酸,顺势扑到她母亲怀里,便嘤嘤的哭起来。当下母女两个直抱头哭了大半日,方在莺儿等人的劝慰下,渐渐止住了。
母女两个方止住,又就着丫头奉上来的热水净了面匀了脸,正欲令人摆晚饭,便见薛蟠吃得醉醺醺的摇摇进来了。薛姨妈见状,正欲骂他几句,不经意瞧见他额角上青紫的一大块儿,左眼圈儿亦是一片青紫,唬了一大跳,因忙自榻上下来,疾步行至他面前,满脸心疼的问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敢是谁欺负了你不成?”说罢一叠声儿的命人请大夫拿药油去。
薛蟠虽已喝得有了七八分醉意,倒还不至于意识不清,见他母亲这般恐慌,因忙摆手笑道:“妈很不必慌张,不过是与人挥拳时不小心,白挨了一下儿罢了,不碍事儿的,明儿自然大好了。倒是那个与咱们挥拳的臭小子挨得不轻,只怕没有个三五个月的,别想下床了。”一行说,还一行得意的比划着不停,直把上首宝钗瞧得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忙命人搀了他回自己的房间,又回自己屋里与他寻药油药膏的,直忙活儿了半日方消停下来。一宿无话。
翌日起来,宝钗头一件事儿便是先遣小丫头子去瞧薛蟠可好些儿了。小丫头子很快回来了,道:“大爷房里的姐姐们说,大爷打早儿便起身出去了,并没有说过要去那里,什么时候来家。”
彼时宝钗正在妆台前梳妆,闻得这话儿,不由大怒,抓起台上一把梳子,便砸向了小丫头子的额头上,登时青紫一片。小丫头子不敢则声儿,只能强忍着疼痛和委屈,肃手退至了一旁站定。
宝钗气得喘了一阵儿,方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道:“昨儿个才吃了亏,今儿个又等不及要出去了,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了!”
莺儿等人忙在一旁劝道:“姑娘虽生气,亦该顾惜自己的身子不是?大爷终究还年轻呢,心性儿还未定,明儿个娶了奶奶进门后,自然也就好了。”
说得宝钗越发生气,道:“他还年轻?有多年轻,比我还年轻?敢情儿我倒成了姐姐,他倒成了兄弟了?”众人闻言,想笑又不敢笑,便都有些儿讪讪的低下头去各自忙活儿起手上的活计来。
一时薛姨妈亦梳洗毕扶着丫头过来了,宝钗方不再想她哥哥之事儿,命人摆了早饭上来,母女对坐了共食。
冬日天短,饭罢母女二人才不过闲话了一回,不觉早又已是午时时分。母女二人因早饭用得迟,这会子并不觉着腹中饥饿,遂商议中午便不必用饭了,只随意做点子点心甜汤什么的来填填肚子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