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枝很快就得了消息,回来告诉高太后道:“太后,奴婢问到了。皇上从衍庆殿离去后,就直接回了勤政殿,没有再去任何地方了。”
高太后闻言一愣:“皇上没去关雎宫吗?”
高太后还以为,元熙帝今夜宫宴上见了那个秦嫣儿后,勾起旧日回忆,会去关雎宫凭吊旧人的。像从前的那几年,万寿节宫宴后,元熙帝都会去关雎宫略略坐一坐的,但他心中到底是在想文淑,还是在想念筠儿,高太后就不知道了。
香枝摇摇头道:“没有。皇上今夜还没有去过关雎宫。”
高太后闻言,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按照她原先的决定行事:“那就行。香枝,你陪哀家往勤政殿走一趟吧。也不必要太多的人跟着,只你一人同哀家去就足够了。”
高太后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也不想惊动萧皇后那边。香枝自然明白高太后的意思,悄悄去打点一番,这才迎着高太后出了盛宁宫往勤政殿去了。
到了勤政殿外,果见殿中灯火通明,可见元熙帝还未歇息。香枝扶着高太后往台阶上走了几步,进殿之后,就在西间屋子前头,看见了守在屋外的冉公公。
作为元熙帝贴身大太监的冉英泰,面对旁人时,自然有他身为元熙帝心腹和大太监的体面,但面对高太后时,他自然就不能摆他大太监的架子了。
见高太后突然到了他的跟前,冉英泰吓了一跳,忙过去给高太后行礼请安,高太后抬了抬手,让冉英泰起来,然后瞧了瞧掩着门的西次间,她看不到里头的情形,但看冉英泰站在外头,她就明白了,遂问道:“皇上又一个人待着了?”
冉英泰点点头道:“回太后,皇上从衍庆殿回来之后就把奴才赶了出去,说是要一个人静静,也不叫人在跟前服侍,还说谁来了都不想见。奴才心里头担心皇上,但又不敢进去瞧。太后既然来了,还请太后进去瞧瞧罢。”
皇上虽说是不见任何人,但这是谁来求见,放不放来人进去,这还是有些学问的。就像此番太后来了,冉英泰哪里敢拦呢?何况皇上自回来了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西间里,冉英泰正担心着呢,又不敢坏了规矩擅自进去,这会儿正巧高太后来了,冉英泰自然巴不得让高太后进去解劝皇上的。
高太后点点头,便让香枝也在外头候着,她自个儿进去就好了。香枝依言,也同冉英泰一样候在门口了。
高太后推门进屋后,却意外的看到元熙帝并没有坐在榻上,反而跪坐在地上,而那名贵的暗红地毯上,却放着数十件精致的小玩意,那些小玩意儿什么样式的都有,有值钱的也有不值钱的,有高太后眼熟的,也有高太后没见过的。
元熙帝就那样跪坐在这些小玩意跟前,出神地凝视着那些东西,仿佛没有感觉到高太后已经走到了他的身侧。
高太后居高临下的望着地上的那些小玩意儿,眼中有深深的叹息,半晌后,她才开口道:“滦儿大婚时,哀家就曾问过你是否已经放下了,皇上那时答说没有放下。哀家还以为皇上是开玩笑的,没想到,皇上原来当真没有放下。”
此刻屋中没有外人,只有高太后与元熙帝母子二人,高太后也学着元熙帝的样子慢慢跪坐下来,与他并肩看那些东西,见元熙帝不理会自己,高太后便又开口道:“皇儿,哀家知道,这些东西多半都是筠儿当初送你的。今夜若不是那个秦嫣儿的出现,想来你也不会把它们翻出来看的。但是皇儿,哀家不反对你怀念筠儿,甚至不会管你是否还爱着筠儿,哀家就是想告诉你,筠儿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秦嫣儿的容貌神韵举止再像她,那也不是你当初爱着的那个筠儿,明白吗?”
高太后道出的这个事实,她这些年里跟元熙帝说过无数次了,但是很可惜,效果好像并不好,似乎元熙帝从没有听进心中。
此时此刻,元熙帝也还是这样,仿佛没有听到高太后的话一样,他用手去拨拉放在地上的那些玩意儿,一样一样的指给高太后看:“母后好像从来没看过这些吧?有些是筠儿私底下送给朕的,有些是筠儿以前托母后送给朕的。这些年,朕都好好的收着。这五样,是朕十岁到十五岁那五年里,筠儿送给朕的生辰礼物……母后您瞧,筠儿就是喜欢这些个小玩意儿,就爱送朕这些小东西……”
元熙帝很少这么多话的,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才转头望着高太后微微笑道:“母后说得对,若非是秦嫣儿的出现,朕也不会把这些东西翻出来看了。文淑去后,朕已经很少去翻看筠儿的这些东西了。就是秦嫣儿的容貌举止太像筠儿了,朕才会在宫宴上一时失态的,朕觉得,朕看到秦嫣儿,就仿佛看到筠儿再世为人了。”
元熙帝说完这些,又淡淡笑道,“朕也当然记得母后在滦儿婚礼上问过朕的那些话,朕直言自己放不下,难道有何不对么?朕记得,当时母后说自己放下了,可在朕看来,母后也分明是没有放下的。”
元熙帝定定的看着高太后,他唇角是极淡极淡的笑意,眼睛里却是能看破人心的深邃眸光,就听他道,“如果母后真的放下,释然了,又怎会在秦嫣儿跳舞的时候就望着她落泪呢?别人不知,朕却是知道的,母后落泪,并非是因为秦嫣儿的舞让母后想起先帝,而是因为秦嫣儿的舞跳得极像筠儿。当年,云阳侯战死在沙场上,白家满门只剩下筠儿一人,云阳侯早在几年前出征时就将她托付给父皇和母后照顾,筠儿也算是在母后膝下长大的,那五年的时光里,儿子知道,母后是真心将筠儿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母后对筠儿的感情,并不比朕的少,所以,才会在看见与筠儿这般相像的人时,一时情难自禁。”
元熙帝道,“如果母后真的把筠儿忘了,就不会同朕一样,在大殿上失态了。既然如此,母后又何必非要强自放下呢?想来,筠儿也是不希望母后忘记她的。就这么永远记着她,难道不好吗?”
高太后不愿意同元熙帝说过往之事,看元熙帝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心里还有些莫名的害怕。再说现在,也不是他母子两个辩论说什么到底是放下还是没放下的时候,于是,高太后也不回答元熙帝的话,只望着元熙帝问道:“哀家过来,并不是要同你说这些旧事的。哀家只是想问问皇上,皇上对这个秦嫣儿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高太后话音刚落,就见元熙帝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道:“母后,您觉得,这个秦姑娘,能不能做第二个文淑啊?朕倒是觉得,她比文淑更像筠儿,就连性子也像,如果她在朕身边的话,一定会像筠儿在朕身边一样的,母后说呢?”
元熙帝这话把高太后吓了一跳,她大惊失色的道:“皇上怎么能这么想呢?秦嫣儿再像筠儿,她也不是筠儿啊!难不成,皇上真的想把这个秦嫣儿纳入宫中为妃为嫔吗?”
高太后这会儿真的是觉得元熙帝有些魔怔了,不等元熙帝开口,高太后又道,“皇上,你不能把这个秦嫣儿纳入宫中。不管是为妃还是为嫔,这都是不行的。而且,哀家也不会允许皇上这样做!不管她的容貌多像筠儿,她也不是筠儿,请皇上认清楚这一点!”
对于高太后的急怒,元熙帝反而是很淡定的样子,他听了高太后的话,甚至轻轻笑道:“母后为何不让朕把秦嫣儿纳入宫中呢?朕方才都说了,朕想让她做第二个文淑啊,虽说现在皇后之位不能给她,但是这贵妃之位却是可以的给她的。就凭着她这般像筠儿的容貌,她也当得起这贵妃之位!”
言罢,元熙帝又似笑非笑的道,“再说了,朕当初纳文淑为后时,母后也一样反对过,不允许过,可那时木已成舟,母后的反对和不允许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朕如今是一国之君,朕若是想要秦嫣儿入宫,难道母后就能拦得住朕吗?”
元熙帝的话简直让高太后听出了疯狂的意味,她忍不住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元熙帝,沉声道:“皇上当年已经错了一次,难道还要再错一次吗?时隔这么多年了,皇上应当知道,这个秦嫣儿跟文淑是不一样的!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白宛筠,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文淑皇后,皇上已不是当年血气方刚的少年,更不是做事未经考虑的青年,皇上做了二十年的皇帝,难道还看不清楚这一点吗?”
“若是单凭秦嫣儿的容貌,皇上就如此任性的要纳秦嫣儿入宫做贵妃,那文淑去后的这十一年的时间里,皇上为何不再去找个眉眼酷似筠儿或者酷似文淑的女子呢?这个世上,不可能只有秦嫣儿一人像筠儿,皇上从前没动过这等心思,怎么这会儿倒像是被这个秦嫣儿迷了心窍一般呢?”
高太后来此劝说元熙帝放弃秦嫣儿,让他不要纳秦嫣儿入宫。心中多少还是有一些倚仗的。
即便早年间,筠儿与元熙帝分手诀别后,元熙帝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找一个酷似筠儿的女子来当做替身,是后来无意遇见了文淑,之后才有了这种类似于饮鸩止渴的心思的。而文淑去后,这将近十一年的时候里,元熙帝再也没有寻个任何眉眼与筠儿或者文淑酷似的女子,后宫所有嫔妃的样貌,没有一人跟筠儿或者文淑相似。
高太后心里知道,这其中有着滦儿的原因,毕竟滦儿的容貌与筠儿有九成相似,对于元熙帝来说,多少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慰藉。但她却更愿意相信,元熙帝已经放下这种寻找替身的错误执念了。她却没有想到,今夜过来,元熙帝竟还口口声声说要秦嫣儿入宫做筠儿的替身。这话让高太后听了便觉得心酸。
高太后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盼着元熙帝能顾念齐滦了,如若元熙帝为了秦嫣儿连齐滦都不顾念了,她就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元熙帝接秦嫣儿入宫了。
要知道,元熙帝那句话说得很对,他是一国之君,是独掌大权的天子,他若是立定了主意要做什么事情,这世上还有谁能拦得住呢?
元熙帝还是那般云淡风轻似笑非笑的模样,就听他道:“母后,朕只是看中了秦嫣儿的那张脸,别的,朕一概都不在意。再说了,世上或许确实不止这个秦嫣儿像筠儿,或者有人比秦嫣儿更像筠儿,但是此时此刻,却只有这个秦嫣儿入了朕的眼,到了朕的跟前啊。”
“母后为什么非要反对朕纳秦嫣儿为妃呢?只不过一个贵妃之位罢了,秦嫣儿的身世低微,秦家早已没了什么根基,就算是让她做皇后,她又能如何呢?而且,秦嫣儿确确实实比文淑更像筠儿啊。朕私心里,很是希望她能入宫陪伴朕的。”
高太后听到这里,真心觉得元熙帝的想法偏执而又疯狂,她咬牙道:“难道皇上真的不知道哀家的用心吗?”
“皇上,哀家且问你,如果皇上当真一意孤行,把这个秦嫣儿接入宫中,封为贵妃,那么皇上让滦儿如何自处?滦儿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筠儿的事情的,更不知皇上当初为何要同文淑在一起,也不知他的父皇母后这么些年的感情究竟是个什么真实的模样,如果秦嫣儿为贵妃,滦儿只会以为她是文淑的替身,皇上这样做,难道就不怕滦儿伤心吗?”
“在滦儿眼中,皇上极爱文淑,如果秦嫣儿入宫,只怕滦儿要比今夜更为恼怒伤心,方才哀家都瞧见了,皇上为了顾及承恩侯和滦儿,后来都对秦嫣儿那样冷淡了,可见皇上还是很顾念和滦儿之间的父子情谊的,那么,皇上就算是为了滦儿,打消这个念头,不好么?”
高太后这一连串的质问让元熙帝沉默了,而且,让元熙帝陷入了沉思之中。很显然,元熙帝还是很顾念与齐滦的父子之情的。想起宫宴上的那一幕,承恩侯和齐滦的拂袖而去,让元熙帝脸上的淡淡笑意都敛去了,不可否认,他当时压下所有的心绪,对秦嫣儿忽而冷淡起来,甚至后来都没有当场把秦嫣儿留下来,就是因为顾念齐滦和承恩侯府的。
看元熙帝陷入沉思之中,似乎心思都有松动的意思了,高太后打算趁胜追击,连忙又开口道:“而且,皇儿且细想想,你难道不觉得这个秦嫣儿出现的时机很巧吗?你才要将滦儿立为太子,这个秦嫣儿就出现了,而且,她还是明王府的人,你难道对她的来历就没有什么怀疑吗?”
元熙帝先前倒也还好,闻听高太后最后这句话,深邃眸中闪过几许暗芒,他不动声色的问高太后道:“母后怀疑秦嫣儿有问题?”
高太后看元熙帝似乎不排斥她的这话,心中一下大喜过望,觉得她想要阻止元熙帝纳秦嫣儿为妃的想法似乎是可以实现了,便将她先前在盛宁宫中同香枝做过的那些猜测都说一一给元熙帝听:“秦嫣儿的出现,势必会影响皇上与滦儿之间的父子之情,如果皇上封秦嫣儿为妃,滦儿肯定会伤心,如若再加上有心人的挑拨,滦儿就会知道文淑当年的事情,到时皇上将文淑当成筠儿替身的事情也瞒不住了。不是哀家危言耸听,难保皇上那时不会和滦儿父子成仇的。而一旦那样的局面形成了,皇上若是看重秦嫣儿,又怎还会册立滦儿为太子呢?到时候,得利的人,不用哀家说,皇上也能想到是谁了。”
“这个局,就是皇后与明王府的人一手策划出来的,哀家这样分析,不知皇上可听明白了么?”
高太后与元熙帝是亲母子,此刻屋中也没有外人,高太后自然是无所顾忌的,为了阻止元熙帝入了萧皇后等人的心意,也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了,就直接将她的猜测和这件事的得益人,还有她分析的前因后果都跟元熙帝细细地说了一遍。
言罢之后才道,“所以,只要皇上不纳秦嫣儿入宫,他们的图谋就不会得逞。而皇上也能顺利册立滦儿为太子。在这之前,皇上再好言抚慰滦儿和承恩侯一番,想来今夜这一场风波,也就可以避免了。”
元熙帝听了高太后的话,沉默许久,而后才若有所思的望着高太后道:“母后的意思是,只要朕对承恩侯和滦儿好言抚慰一番,然后不纳秦嫣儿为妃,不让秦嫣儿入宫,就可以平息这一切了?”
“承恩侯和滦儿不会再对朕生气?而这些利用秦嫣儿的图谋,也自此可以销声匿迹?”
高太后肯定的点头道:“哀家可以保证,只要皇上肯如此,事情定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只要皇上不将秦嫣儿放在身边,他们就不能伤害滦儿,自然也就无计可施了。”
元熙帝默默的看着高太后,眸底神色难辨,就听他问高太后道:“母后是不希望滦儿知道,朕曾将文淑当成筠儿替身的事情吗?”
“哀家当然不希望!”
高太后见元熙帝总算是明白自己的心思了,生怕元熙帝对自己的担心不重视,忙道,“难道皇上希望滦儿知道这些事情吗?皇上与滦儿这些年父子相得,关系好得不得了,不就是因为滦儿不知道这些事么?如若滦儿知道了——”
“如若滦儿知道了,母后又怎知滦儿会与朕父子反目成仇呢?”
元熙帝微微笑,打断高太后的话道,“或许,滦儿也会如文淑一样,一开始恨朕,可是后来,还是体谅朕了呢?”
元熙帝这话,又将高太后吓了一跳,她惊得脸色都白了,用一种看疯子的眼光看着元熙帝道:“皇上不会真的这么想的吧?哀家年纪大了,皇上不要吓唬哀家啊!这件事情,怎么能与当年的事情相提并论呢?哀家的意思,皇上还是不要冒险得好!滦儿是个好孩子,皇上不可令他伤心的!”
高太后说着这些话,心里不由得又想起先前香枝说的那些话起来,她在心里深深一叹,香枝那话是对的,在这些事情里头,滦儿才是最无辜之人。
当初,皇儿已经伤了一个无辜之人了,不可再伤一个了。
元熙帝听了高太后的话,默默垂眼,目光又落在地上那些小玩意身上,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去了,就见他颇有些落寞的低声道:“朕与文淑相伴十二年,这十二年里,文淑年年都会送朕生辰礼物的,朕也如这些一样,样样都收藏起来,也记在了心上。”
元熙帝沉默半晌后,又道,“母后放心罢,儿子也不想看见滦儿伤心。这个秦嫣儿,儿子不接进宫里就是了。”
高太后一听元熙帝这话,自然是大喜。
她再三确认了元熙帝的说法,得了元熙帝再三的保证说不会把秦嫣儿接进宫中来,又确定元熙帝会去安抚承恩侯和滦儿之后,高太后这才放下了一颗心,趁着夜色离了勤政殿,回盛宁宫歇息去了。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