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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10)

第十九卷 (10)

乌杜加米兹举起那把翁杜列杀害勒内的斧头——它还扔在屋内。翁杜列伸手去接。“不,不是这样接,”乌杜加米兹说。他双手擎起斧头,一下子砍在这个妖魔的脑门子上面,翁杜列来不及骂粗话,就跌倒在勒内的尸体上面。乌杜加米兹走出门,用枪瞄准翁杜列的喽啰,以好人怒斥坏人的正气凛然的声音叱喝他们:“滚蛋,孬种。不然我让你们死在你们的主子身旁!”这群歹徒,眼看乌杜加米兹的朋友们蜂涌而至,人多势众,赶紧逃之夭夭了。

乌杜加米兹的朋友们悲叹如此巨大的不幸。乌杜加米兹对他们说:“我等一会再回到这儿,我要告诉米拉和妹妹,金马尼杜做的事情。”

塞留塔听不见兄弟的叙述,大家时刻担心她会断气。米拉得悉翁杜列的死讯后,反应很冷漠,“他早就该死了,你早该将这厮扔去喂狗了!”

乌杜加米兹当夜来到勒内的圣尸旁,肩扛着它到了山岗脚下,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挖了一个坑,他不愿被人知道这坑的所在,他把勒内的尸体葬在坑内。勒内生前只喜孤独。乌杜加米兹埋好尸首后,一面走开,一面说:“我知道我是不称职的朋友。我杀了你,但你等着我吧,我们到地府再解释清楚。”

乌杜加米兹这一生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但他要知道妹妹是否还需要他,米拉是否还需要他保护。

自悲惨的灾难发生起,月儿已三遍跑完它的路程。塞留塔依然奄奄一息,苟延残喘,死而又生。上帝的怒火还未发泄完毕,勒内的冤魂还缠着塞留塔,就像嗜人血生存的黑夜的鬼魂。她拒绝进食,她的朋友强灌她喝下几滴枫树的水。她那原本是美的典雅的化身的身躯变成了弱不胜衣的骨架,像枝头枯死的年轻的白杨。塞留塔那长长的眼睑没有力气张开,露出她含泪的黯淡的眼睛。这个不幸的寡妇略略清醒时,沉默不语,痛苦不堪时便发出嘶叫。她竭力推开两个要吞噬她的鬼魂,一个是勒内,一个是翁杜列。她还看见一个陌生的女郎,在云端向她露出怜悯的笑容。

眼见朋友痛不欲生的惨状,勇敢的米拉自责不该只顾自己的悲哀。她终日守在女友的身旁,安慰她的痛苦,替她翻身,为她照顾女儿。可爱的孤女已经楚楚动人了,但忧郁寡欢。她躲在米拉的怀里,就如受到美洲丛林最辉煌的鸟儿的翅膀庇护的小白鸽。

乌杜加米兹时不时来看望妻子和妹妹。他坐在床边,抓住塞留塔的手,或者逗外甥女儿在膝上跳舞,很快他又站起来,把孩子放回米拉的怀里,悄悄走了。小伙子意气消沉,脸色苍白,神气萧索。他矢口不提勒内、塞留塔、米拉 。每天晚上他都去看那只盛着勒内的血的骨灰石瓮,大家惊讶地发现这血不会干涸。乌杜加米兹把那条金马尼杜挂在瓮的四周,他不再戴它了。

一天晚上,他照例来看望妹妹。米拉和几个印第安姐妹围在苦难姐妹的床边,她们大吃一惊,塞留塔突然直起身,不用搀扶,自己坐在床上。大家还未见过她此时的神色,非人类所能有的一种美和痛苦的神色。她先把头埋在怀里,很快又抬起苍白的头,两颊微红,以坚定的口气说:“我想吃点东西。”

乌杜加米兹听了这话惊诧万分,这是塞留塔自那不幸的夜晚以来第一次开口讲话,而且她常常推开一切食物。妇女们以为她已从失望的心境中回心转意,决定生存下去,都快活地欢呼起来,赶快给她送来新摘的玉米。米拉看着塞留塔,问她:“你想吃东西?”

“是的,”塞留塔也看着米拉,“现在我必须活下去了。”

米拉向天空举起双手,大叫:“啊!道德!”

乌杜加米兹也一反往日的沉默,说:

“你怎么啦!”

米拉说:“亲爱的,你看见的这个人不是一个女人,她是神的伴侣。”

“为什么要骗他呢?”塞留塔说,她转身对兄弟说:“我的命运是不由我个人掌握的,我刚才看见死人的幽灵走进我的肚子里去了。”翁杜列强奸了塞留塔,致其受孕。乌杜加米兹赶快溜走了。

塞留塔要做母亲了,她只能屈从于生活的安排,她已达到了亚当的女儿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的道德标准,忍受了亚当的女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不幸。但超越天性到了头不可能不遭受痛苦。第二天,大家在日光下看见勒内的寡妻脸孔漆黑如乌木,头发白如天鹅毛,阳光虽然照亮她脸上的阴影,但消散不了厄运造成的衰发。

达尔塔吉特中尉获悉纳契的灾难,勒内的被杀,塞留塔的不幸之后,心上受了重重的一击。他对勒内怀着高尚的友谊,他暗恋曾救过他性命的塞留塔,这个亲切地称他为兄弟的女子。他被召到新奥尔良,与亚黛拉依德、阿尔莱、卫兵雅克、他的老母亲一道为朋友的不幸哭泣。乌杜加米兹不肯把勒内的坟告诉任何人,达尔塔吉特为悼念勒内举办了仪式,他祈求上帝记住这位愿被世人遗忘的人。

法国军队从四处集合,要惩罚印第安人。在庙宇被窃八根芦苇之事泄露了其他谋反部落的整个阴谋,除了牙祖部落,因为索黑尔神父已被野蛮人屠杀。法军到达罗萨里要塞,纳契人虽然兵分几路,仍然顽强作战,乌杜加米兹体弱,几乎不胜武器的负荷,但他依然在作战中体现了他的价值,后来他敌不过急流,永远离开了祖国。

一天夜里,纳契人挖出祖先的遗骸,把它们扛在肩上,命妇孺老者夹在青壮年武士当中,在荒原上四处流浪,寻觅庇身之地。达尔塔吉特中尉参加攻打西卡沙人的部队,他指挥撤退,赢得最大的光荣,但他却与他忠实的卫兵雅克英勇捐躯。因为他是在队伍胜利撤退后才牺牲的,大家认为他有意寻死。亚黛拉依德与阿尔莱离开美洲,雅克的母亲寿终正寝,无疾而终。

剩下不多的纳契人远离家乡,在荒原流浪。乌杜加米兹在离开故土五个月后咽了气。大家知道他每天夜里割开自己的血脉,把血流在骨灰瓮中,他的血为友谊枯竭了。他乐于死亡,身后留下(他全部的财产就是这些东西)血瓮和金马尼杜,留给勒内的女儿。人们把他埋葬在一棵无名的树下,就如他埋葬他的朋友。

他死后几天,塞留塔生了一个女儿,她闭着眼睛把她抱在怀里,要喂奶了,就把她悬在肩上。她天天如此,从不看这个孩子的脸,也只叫她做“鬼魂”。

现在米拉也成了寡妇,她抱着勒内的女儿。塞留塔生了第二个女儿后,不敢碰第一个女儿,怕祸及大女儿的性命。塞留塔只要把第二个女儿贴在怀里,全身必定痉挛。母爱使她想吻这个孩子,但想到她对勒内的爱情,她就厌恶这孩子。从无辜孩子的呻吟声里,她听到了罪犯的声音,有时她想撕碎这孩子,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母亲的感情使她举不起双手。谁能描写她内心的矛盾,内心受到的折磨?

米拉受到流浪者的尊重,在人世间的十七年里,她表现出非凡的勇敢和理智。她只为塞留塔生存,她为女友整理床铺,准备食物,收拾衣物,她成了勒内的女儿的母亲。她活泼的姿态丝毫没变,但她沉默寡言,不爱讲话,只用手势和微笑代替语言。

纳契人终于在一个过去与他们结盟的部落里受到招待。一个流浪者跳起乞求的舞,献出被驱逐的人的烟斗,它被人接受了。一个孩子拿出葫芦,作为交换的礼物,里面装着槭树汁,还插着花。于是,纳契人的帐篷扎在异乡的土地上,祖先的骸骨也安放在新的家里。

上帝慈悲,塞留塔的第二个女儿夭折了。鬼魂消失在永恒的黑夜里,没有一个母亲把奶汁洒在她的坟上。塞留塔完成了这可怜的职责,她害怕鬼魂和着花香钻入她的肚子里。勒内的女儿找到了祖国,翁杜列的女儿回到大地的里面。大家发现塞留塔不再勉为其难地生存了,米拉也不会离开她的朋友。

一天晚上,这群被驱逐的人在帐篷外吃饭。塞留塔从她的帐篷里走出来,穿一条用鸟皮和四足动物的皮缝的裙子,它是米拉的杰作,塞留塔的白发挽了个结,头上戴着蓝花荆棘做的花冠,怀抱着勒内的女儿。米拉半裸,跟着女友。大家看见她们俩很惊讶,站起来祝福她们,成群结队,簇拥她们。大家来到远远就听得见轰鸣声的瀑布旁,没一个旅人曾瞻仰过它呢。它从两山间直泻入深渊。塞留塔吻吻女儿,把她放在草地上,把金马尼杜和血已经干涸的瓮放在孩子的膝上,她与米拉手携手,走到瀑布旁,似要看它有多深,然后以比江水倒泻还要迅速的速度纵身投入江中,结束了她们的生命。塞留塔记得勒内在信中说过,他很惋惜不能投入波涛翻滚的江水中。

女人们把留在岸边的勒内的女儿抱在怀里,把她带给最老的酋长,酋长把她交给著名的老婆婆照顾。这女人把金马尼杜套在孩子的脖颈上,作为饰物。野蛮人不知道小女孩的法国名字,酋长们给她起了另一个名字。

塞留塔的女儿长到16岁,大家给她讲她的家史。以后她变得很忧郁,她的寿命也不长。她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比她的母亲更不幸。收留纳契人的这帮印第安人后来几乎全部战死于与易洛魁人的战斗中。而纳契人——太阳的部落的最后的子孙在第一次迁移中死亡,这次迁移在尼亚加拉的丛林中间。

好些家庭似乎受到命运的迫害,我们不要控告上帝。勒内的生与死都被不合法的情欲所追随,这情欲使阿梅里升入天堂,使翁杜列入了地狱,勒内受到他的有罪的感情的双重惩罚。要使别人不守秩序,他必秉承不守秩序的原则,有些人无意中造成了别人的不幸,无意中造成别人犯罪,在上帝的眼里看来,这些人绝不是无辜的。

但愿我的叙述像你的波浪般流淌,啊,密西西比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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