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6)
那轮红日刚触到灵魂岛旁的湖波,纳契的星相家向太阳张开双臂,大声叫嚷:“人民啊,起来吧!”操美洲四种母语的四名翻译反复重复星相家的要求,代表们站起来。
寂静,只听见会议所在地中间急流奔腾的响声,它也停止了咆哮,急奔大湖,化成水汽。
所有代表的眼睛盯着星相家,他缓缓展开海豸里皮卷,打开最后的包裹,里面是人的骨骸!
星相家嚷道:“这就是可怕的证人!圣骨啊,你们还安眠在自由的土地上!是的,为了你们,我们要做别人未做的事,我们将对着你们发誓,我们要保守的秘密比你们的坟墓的深渊还要深。”
星相家住了口,歇会儿,又大声嚷:“人民啊,发誓吧!”他发表了下面这篇最可怕的誓言:
“我向天神,向亚塔昂西克复仇之神,向祖宗的骸骨,向祖国,向自由发誓,我发誓忠诚执行即将作出的决定。这决定是由全体人民,特别是由我的部落作出的。我发誓,不管全体人民或我的部落在这次大会上采取了什么措施,我都严守秘密。我不会向兄弟、姐妹、父亲、母亲、妻子、朋友透露秘密,更不向这措施涉及的人透露。如果我泄露了这秘密,我的舌头将被人割成碎块,被人活埋,复仇之神将追逐我,我的尸骨在我死后将扔给苍蝇,我的灵魂永远踏不进天国!”
提到“死”字,星相家住了口,瞪起惊慌的眼睛,四顾笼罩着宗教恐惧的会议大厅。突然,酋长们举起一条持武器的手臂,高呼:“我们起誓!”
太阳没入地平线的下面,湖浪拍打海岸,树林切切私语,篝火窜出黑烟,骨骸似在颤抖,乌杜加米兹也发了誓!
他也发了誓!他怎能不发誓!宗教、死神、祖国已发言!对解放美洲各部落的大事,一百个老人都同意保守秘密!
翁杜列为乌杜加米兹设计了这一条无法避免的措施,他得意忘形,瞟一眼中计的这不幸的人。乌杜加米兹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的阴毒,他抬起眼睛,在这妖魔的脸上读到自己的不幸,他从胸膛里迸出一声尖嚎:
“勒内要死了!我杀了我的朋友!”
这尖嚎,这失望吓怔了全体代表。翁杜列低声向酋长们解释,阿达利奥的侄子有时癫痫发作,这是白人用魔法毒害他的结果。星相家们围着乌杜加米兹,对他念神咒,乌杜加米兹从痛苦中苏醒,再不敢当着这些天神的部长们呻吟了,他听着大家讨论,商议。他心里还存一丝希望,找办法摆脱他预见到的灾难,他因为还不知道大会商议什么内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灾难。
翁杜列代表纳契人发言。六位记录发言的酋长,分发了小块木柴,用于记每人应记的那部分演说。
翁杜列说:“和平的树在红种人的土地上伸枝抽叶,红种人原以为世界上只有红种人。我们的祖辈集合在树荫下生存,丛林给我们送来狍子,大湖给我们送来鱼。
“献出十二条蓝瓷项链。”
纳契的星相家向大厅中央抛出十二条项链。
“有一天,”翁杜列说,“发瘟的一天哟!从东方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说:吐出烈火,跨着海妖的武士穿过无岸的湖到来了。我们的祖先笑了,墨西哥的武士,我在这里看见的人啊,你们知道声音说的是否真实。
“我们的父辈终于被外国人到来的消息说服,商议开了。他们说:‘虽然外国人是白人,也是人哪,我们该热情款待他们。’
“白人被我们的财富所吸引,从四面八方来到我们的海岸。墨西哥人啊,他们把你们埋在地里;西卡沙人啊,他们迫你们与世隔绝;帕拉乌斯迪人啊,他们把你们灭绝了;阿贝那奇人啊,他们用药粉毒死你们;易洛魁人,阿尔贡根人,尤龙人啊,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毁灭了你们;爱斯基摩人啊,他们夺了你们的鱼网;还有我们, 不幸的纳契人,今天我们因他们的背信弃义而死亡。我们的酋长被捕,掩埋我们祖先的骸骨的土地被外国人耕种,而这些外国人,是我们用和平的烟斗接待的人。
“为死人的骨灰献上十二块驼鹿皮。”
星相家献出十二张驼鹿皮。
翁杜列继续说:“但为什么,我要长篇大论论及外国人给我们祖国造成的灾难?你们看,这些不公正的人无限扩充他们的土地,而我们的部落却不住地缩小。他们不但用武器,还用奸计摧毁我们。他们在接近我们的时候吞掉我们。我们只能呼吸他们呼吸的空气,我们不能生活在同样的土地上。白人一面挺进,一面砍伐我们的树林,驱赶我们,就如我们是无家可归的狍子。不久人们将无处可逃,最后一个印第安人将在最后一座林子中被他们屠杀。”
“为了纳契人的不幸,抛出一块太阳样的红石头。”
星相家把一块形如太阳的石头扔在会堂的中间。
翁杜列坐下来,野蛮人拍打他们的棍棒表示鼓掌。
翁杜列看见大家准备静听下文,认为是揭穿秘密的时候了,他又站起来发言。他首先要求大家注意,给白人突然的一击是惟一解救印第安人的办法。公开攻击白人,会招致本部落某种程度的毁灭,因为白人确信他们的武器占上风,定能取胜。等他们犯了罪,采取什么惩罚方式都可以了。但由于懦弱的怜悯心而任由他们逮捕,这是把未来的几代人的自由献给暂时的利益。这就是,他说,“纳契人向你们提出的建议。”
会议大厅加倍寂静,乌杜加米兹觉得他的皮绷着他的骨头。
“在白人所在的任何地方,印第安人应装出友善,奴颜屈膝的样子,直至一天夜里,红种人一举起来消灭他们的敌人的时候。黑奴会帮助我们报仇,也为他们报仇,两个种族将一下子获得解放,没有外国人的印第安人会与他们被压迫的兄弟一起完成正义的事业。
“完成正义的事业之日定在各部落的节日,各部落以度节为借口集合起来,在同一个夜里发动攻击。大家准备芦苇捆,里面的芦苇数为计算的天数,从开始过节那天起到举事那天的天数,星相家们负责看守这些芦苇捆,每天夜里他们会抽出一条芦苇,点燃它,最后那条芦苇烧着时就是白人完蛋的时刻。请扔出一把匕首。”
星相家扔出一把匕首到武士的脚下。
翁杜列的话到此中断,就如牢房里锁囚犯的铁链有时折断那样。代表们从屏声静气的紧张气氛中解放出来,开始议论纷纷,表示惊讶的、害怕的、赞成的、责备的低语逐渐响起,很快爆发成热闹的喧哗 。篝火的火光照不到爬上伐倒的松树上的野蛮人,在漆黑的夜里,他们只能就着篝火透过树枝和树干的光亮,我们可以把他们看作是散布在废墟和被烧毁的城市的断垣中的人民。大家都争着发言,又互相威胁,举起狼牙棒。崖顶发出的战争的叫嚣声消失在湖浪里,那篝火倒映在湖中,就如阴森的灯塔。
星相家们四处奔跑,挥舞棍棒,舞弄着蛇,不但没有使大家冷静下来,会场更显得混乱。翁杜列的发言抓住了人最珍视的原则:追求永远的自由,崇尚永恒的道德。翁杜列策划的阴谋老虎般的凶残,蛇般的狡诈,他仔细考虑了它的细微之处,具体的办法。会场终于逐渐安静下来,乌杜加米兹提高嗓门要发言,却被酋长们严厉地喝住了。易洛魁人的首领站起来,大家竖起耳朵,聚精会神,惊惶不安地倾听大名鼎鼎的部落的意见。
发言人按习惯首先重复翁杜列的演说,而翁杜列的每一段演说都由六个负责用细木柴记下的酋长给他低声提示,至于对这番演说的答复,他说道:
“纳契的首领提到的计划庞大,但是否正确呢?我的老朋友夏克塔斯没参与这计划,我只看见阿达利奥。夏克塔斯的眼睛像两颗星似地掉落了,从乌云滚滚的天上滚落。我说。
“我们并非白人的朋友,两百年来我们与他们作战,但我们非要杀人不可吗?如果我们也杀人,岂不与白人的行为没有什么两样,我们成了什么人呢?易洛魁人是橡树,木质坚硬,抵得住要砍它的斧头,但它不会掉下树枝去砸死攀登它的人。人不自由,因为他们成天在嘴里喊要自由,建‘自由’这房子的第一块基石是道德。我说。
“易洛魁人认为各部落联盟是为了举起斧头。大家认为需要对外国人唱战歌?易洛魁人会站在前面。走吧,飞吧,易洛魁人会像熊一般地吼,他会劈倒白种人,用狼牙棒砸他们的脑袋,他会喊:‘跟我冲向白种人的要塞!’他们会跃过战壕,他们会用身躯给你们做藤缠的桥,给你们趟过血河,为了把自由还给红种人。这就是易洛魁人,但易洛魁人不是榉貂,它不舔睡着的鸟儿的血,我说。”
发言人演说到最后一部分,边讲边模仿每句话中提到的事物,如他提到“走吧”时,就开步走;说到“飞吧”时,他伸展双臂;他像熊似地吼叫,他用棍棒敲松树,他登上陡坡,他弯腰作桥状。
欢乐的,疯狂的欢呼声摇撼圣林。乌杜加米兹大声嚷:“这就是易洛魁、这就是夏克塔斯、这就是我、这就是勒内、塞留塔、米拉!”
翁杜列显得沮丧,他的计划眼看要流产,他只有犯罪了。这时,一个西卡沙人打破商议的顺序,冲动地发言,翁杜列又产生了希望。
“什么!”这个西卡沙人说道,“我们刚才听见的话是易洛魁人讲的吗?人民应该支持我们打圣战,但你却抛弃我们!如果这些过去昂首向天的,骄傲的柏树成了攀爬的蔓藤,就让它们给外国的猎人践踏吧!至于西卡沙人,决心解救祖国,他们接受纳契人的计划。”
这番话激怒了易洛魁人,他们骂西卡沙人是逃跑的黄鹿,凶恶的白鼬,而西卡沙人反骂他们是饶舌的鸟,变成了驯狗的狼。星相家们好不容易使到会的代表们安静片刻,他们意见分歧,似乎准备在崖顶上面收拾行装,带着激流的水和残余的木柴跳进湖里。纳契人的大主教在他占据树干的松树枝间喊:
“以被你们骚扰的水神米沙布的名义起誓,停止该死的争吵吧!参加大会的每一个部落无须听从另一个部落的意见,但它必须严守秘密,谁泄露秘密谁就受死。大会持三种意见:第一种,反对纳契的计划;第二种同意;第三种要保持中立。好吧,每一个部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这并不妨碍主张复仇的部落完成计划。当坐在席子上不动的兄弟看见我们的成功后,也许会决定仿效我们的行动。”
大家赞成这番通情达理的话,接受了它。于是大会分成几派,北部与东部的印第安人,以易洛魁人为首,声明反对纳契的计划。西部的部落,墨西哥人、西乌斯人、帕尼人宣称他们既不谴责也不同意这计划,他们只希望安宁地生活。中部的,居住在密西西比河岸的,还有西卡沙人、牙祖人、米亚米人聚在一起密谋。不管意见如何,全体代表以死人的骨骸发誓,他们保守秘密。全体又一次声明,以印第安人从不食言的信念,他们会忠于誓言。
看见中部许多部落加入他的阴谋,翁杜列得意非凡,“纳契的白人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不幸的乌杜加米兹本来还存一线希望,但当大会三分之一的代表宣布赞成翁杜列的计划时,他觉得自己就如一个造物主把他的脸扭转的人。他在众人中间拖着沉重的脚步,透过跳动的火焰的烟雾,他就像黑影,又像痛苦之神。
“好啊!”他压低嗓门说话,但在寥廓的天地间,大家还是听见他的话,“我必须杀了我的朋友!翁杜列,大概你要叫我刺死他。部落啊,你们欺侮我是个老实人。唉!愚弄我是不难的!我头脑简单,但你们愚弄不了的,是乌杜加米兹的友谊。他会缄默,因为他发誓要保守秘密。但你们若要袭击勒内,乌杜加米兹与这个金马尼杜会站在勒内面前。你们锻一把长长的铁剑吧,它要刺我的朋友的心,必须先刺穿我的心。”
小伙子不讲话了,他举目向着苍天,这是友谊天使讨还他的亲爱的祖国。酋长们专心倾听,他们猜测其中必有原故,很需要打听。他们要求会议肃静,荒原熟知乌杜加米兹的友谊创举,年轻的野蛮人很佩服他的义气。
乌杜加米兹的目光投向全场:“武士们,你们为什么沉默不语?教教我,该如何答复我的妹妹和妻子?我对勒内该说什么话?难道我对他说:‘狍子啊,你是我在伊利诺人的沼泽地里找回来的,来吧,让我撕开我给你治愈的伤口?’”
他的双手突然揪住胸膛:“可怕的秘密啊,我要把你从我的胸口挖出来!我的祖先的骸骨啊,你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有什么用,我会说出来,是的,我会说出来,我绝不是凶手!勒内,你听着,你听见了吗?……这就是会议发生的事,不要再重复!勒内,你没罪吧?……呀,天!我说出来了,我违背了我的誓言,我背叛了祖国!”乌杜加米兹在篝火前昏倒过去,要不是旁边的武士扶着他,他就跌倒在火堆里了。大家扶他躺在不远处的树枝上面。
乌杜加米兹昏倒,星相家与翁杜列又说这是小伙子癫痫病发作,是白人的妖术造成的。各部落的代表急于回家,都站起来,忘记理会乌杜加米兹。
同意纳契计划的部落从星相家那儿收到芦苇捆:每一捆共十二根芦苇。节日一共是十二天,从猎月第十八天开始,就是这一天,神父在加盟的各部落里烧第一根芦苇,其余的芦苇在十一个夜里陆续抽出,抽完了就是动手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