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6)
我描写不出这番话对在场的人造成的效果。亚黛拉依德流了泪,她倚在父亲的椅背上面,入神倾听勒内的发言。在这年轻女人的脸上露出害怕与希望的表情,表明勒内在她心里掀动的各种情感。
总督问:“你持械攻击法国人了吗?”
“我根本就没有参加这场战斗。当时我在与伊利诺人作战的队伍里。不过,如果当时我在村子里,我会毫不犹豫地为我的第二个祖国战斗。”
总督站起来说:“由军事顾问发言吧。”他命令把勒内关进牢里。
翌日,勒内由监狱押到法庭。他们给他请了一名辩护师,但勒内拒绝与辩护师谈话,甚至不愿见他。这位辩护师叫做皮埃尔?德?阿尔莱,是达尔塔吉特中尉的朋友,他快要娶总督的女儿亚黛拉依德,他们二人对勒内颇有好感。勒内的拒绝使他对勒内更为钦佩,他认为勒内与众不同。
法庭挤满了殖民地的头面人物,负责诉讼预审的军人向勒内提出惯常的问题,呈出罗萨里要塞的司令的几封揭发信,他们问他写在记事本上的句子是什么意思,阿梅里的名字是否是他的化名,藏有什么秘密。这位不幸的年轻人脸色苍白,他觉得滑稽可笑,他自知无辜,却受到法律的制裁,他认为这是对社会秩序的挖苦。对法庭强加给他的叛逆的罪名,他报以轻蔑的一笑。他以最热烈的词句赞美塞留塔,他一再强调他此番的来意是为了解救阿达利奥,他本人任由他们处置。
阿尔莱站起来说:“我的被保护人不愿作任何解释,也拒绝自辩,但我们不是很容易从他简短的发言中听到有人对他施了卑鄙的阴谋吗?他以怎样的热情提到那个与他患难与共的印第安女人啊!她是谁?她就是我们熟悉的塞留塔,她曾从烈焰中救出我们最勇敢的军官。这位慷慨的野蛮女子难道就不能感动对无辜者寻仇的人吗?我并非根据简单的推测说出这话的,昨夜我翻阅了、研究了所有的资料文件,弄到一封信,我就在法庭上宣读它。”
他读的是罗萨里要塞的来信,信是卫兵雅克写给他住在新奥 尔良的母亲的。士兵以他军人特有的爽直表示他对达尔塔吉特中尉的敬佩,对勒内的敬重,对塞留塔的同情,对费布利亚诺和翁杜列的蔑视。
他说:“这封信含有我们不能忽视的事实以及它的真实性。难道我们能不讲公正吗?法庭不该倾听被告的证人的陈词吗?我知道军事法庭要进行终审判决,即席判决,但迅速的程序不排除公正公道。我只想今天把证明被告无辜的尝试交付给法庭。什么!你们竟要这颗为了挽救一个老人而主动送上门的头颅?审判这个既无亲友又无保护人的人很容易。给他强加无赖和叛徒的罪名也很容易,对种种无耻的诬蔑,我的被保护人的主动投案已作了辟谣。最后,如果你们只根据毫无证据的事实控告被告,我同意勒内不再算作法国人,不由你们去判处他。”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今天站在你们面前受审的年轻人离开法国的,但每个人都有改换国籍的权利,这是你们不能否认的。暴君奴役我,敌人迫害我,爱情欺骗我,我可以到别处寻找自由、安宁,遗忘那被背叛的友谊!大自然比人慷慨,它给不幸的人敞开荒原,它不会对他说:‘你只能住在这丛林里,那座丛林里。’而是对他说:‘挑选最适合安置你的灵魂的庇护地吧。’你们以为路易斯安那的野蛮人该受法兰西国王的约束吗?丢掉这可鄙的奢望吧。这些享受幸福与独立的人民深受压迫久矣,而我们给他们的国土带去奴役与破坏。你们这些捍卫正义的人,今天持两把剑,上帝给你们权力与公正的剑,你们要当心,别让它们缺刃或玷污了它,别令权力之剑因攻击自由而钝,正义之剑因沾了无辜者的血而脏。”
他的发言完毕,听众为之动容。藏在专席的亚黛拉依德情不自禁地鼓掌。对阿尔莱来说,这是最甜蜜的报酬。这一对即将结合的幸福的情侣,是仅有的同情勒内、并为这个外乡人辩护的人。这个外乡人的一切不幸大概源于失恋吧。
被告被押走后,法官们审议, 他们有意判勒内有罪,但关于国籍的法律问题,他们的意见分歧。他们把判决的宣读推至明天。勒内对阿尔莱说:“我拒绝听你的陈词时,还不认识你。现在我不感谢你,因为你为我辩护得太好了。请转告总督的女儿,我祝她幸福,如果我的祝愿不会变成诅咒的话。”
勒内被押进牢里,与奴隶贩子,外国船员,各国的各种肤色的商人关押在一起,这些人不知何故都侮辱他。
关押在监狱的塔楼里,勒内想写几封信,看守拿来一张破纸,破碗里盛一点墨水,一支旧鹅毛笔。勒内关门上栓,跪在行军床边,以床板作桌子,就着从铁窗透进来的微光,写信给夏克塔斯,他委托老人给塞留塔兄妹翻译他写给他们的信。
狱卒的妻子走进囚室,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帮助她拿来晚餐。勒内向她借书,她说她只有圣经,他便请她把这本圣书借给他。亚黛拉依德并没忘记勒内,当他向狱卒的妻子要一盏灯时,他们被总督的女儿所赠的礼物所动,没有拒绝这个要求。翌日,在圣经的页边上可以看到几乎辨不出的字迹。在《教士》篇第七章的第四句诗旁写着:
“这句子写得对!心灵的忧伤是伤口!悲伤时人的全身均感痛楚,青肿的骨头找不到柔软的床榻。对于不幸的人,一切都是制造忧郁的材料,一切都如他的心般流血,这是大家的伤口!”
其他的诗句也被下了注解,表达同样的思想。
《约北》第十章第一行诗被他划了一道横线:我的灵魂因我的生活而疲倦。
夜里,仲春的暴风雨大作,狂风怒吼,江河的波涛如同海涛般猛涨,大雨滂沱,雷电交作,在隆隆的雷声中,勒内似听到呻吟之声。他合上圣经,走近窗口,侧耳聆听,声音消失了。等他返回牢房内,呻吟声又起,他又走到窗边;这回他清晰辨出是女人的嗓音,他搬开挡住铁窗栅条的木板,透过铁条,就着风中摇曳的灯光,似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牢房对面的路面上,他朝她喊:“不幸的人哪!为什么你任凭暴风雨浇淋啊?你需要什么救助吗?”
他看见那个幽灵般的人站起来,并向塔楼跑过来。勒内认出印第安姑娘的衣装,灯光同时照见塞留塔苍白的面容。是她!勒内跪下来,嚎啕大哭:“万能的主啊,救救这女人吧!”塞留塔听见勒内的声音,一腔为人妻母的柔肠因痛苦与惊喜而颤抖。她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喊道:“武士啊,你在哪里?天黑又下雨,我看不见你。原谅我吧,我给你惹麻烦了,我是来帮助你的。你的女儿在这里。”
勒内答道:“妻子啊,你辛苦了!回去吧,找个避风躲雨的所在,别糟蹋你和女儿的生命。啊,是谁领你来这儿的?”
塞留塔答道:“你别担心,我壮着呢。我是印第安人哪。如果我做了令你不快的事,惩罚我好了,但请别赶我走。”
这句话令勒内心碎:“我亲爱的人儿,光明的天使,离开这块黑暗的土地吧,这儿的人会吞噬你。至少现在,你找个安全的地方,等风雨过后,你想来的话再来吧。”
勒内的话似说服了塞留塔,她对勒内说:“祝福你的女儿吧,然后我就离开。她很瘦弱,小鸟儿缺食,因为它的父亲不能为它到草原觅谷粒。”
说到这儿,她打开遮风挡雨的破大衣,大衣裹着她抱着的女儿。她举起小人儿,让孩子接受勒内的祝福。勒内把手伸出栏外,对小阿梅里说:“孩子!你的母亲在你身旁护着你。”
塞留塔把她的宝贝女儿抱回怀内,装做远走的样子,但她并没有返回载她来的船里,她在离监狱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就在阿达利奥掐死孙子的时候,塞留塔、米拉和乌杜加米兹来到罗萨里要塞。他们找到黑牢时被逮,罪名是犯人的亲戚和同谋。殖民地的居民以为纳契人要袭击他们,男男女女忙于隐蔽家什和牲口,人口,挖壕沟,士兵们荷枪实弹,占领要塞的大道。忙碌的人群冲散了塞留塔与米拉、乌杜加米兹。乌杜加米兹要保护米拉,而米拉招惹一群流氓的非礼,这群流氓视乌杜加米兹为最野蛮的人。
塞留塔到罗萨里要塞打听勒内的下落, 夏克塔斯已不在要塞。一群年轻的纳契人已在骚乱中救了他,把他带回纳契,而塞留塔还在寻找她的这个保护人。色帕尔眼看事态酿大,不得不取消逮捕达尔塔吉特中尉的命令,正当费布利亚诺怀着露骨的邪念,命人押塞留塔进牢时,中尉遇见她,他狠狠地推开费布利亚诺,说:“我要释放我的这个妹妹,我自会回司令的话。至于你,先生,”他瞪着这个恶棍,“你晓得到哪儿找我。”
中尉领塞留塔到江边一间房子里,派雅克找黑人格拉齐尔纳,她会讲纳契语。这可怜的女人和她的孩子跑来,给另一个与她一样不幸的女人做代言人。达尔塔吉特中尉告诉塞留塔,勒内到新奥尔良营救阿达利奥了。“我再三留他不住,我只有一会儿的工夫可以救你本人。你想上哪儿去?”
“找我的丈夫。”塞留塔答道。
黑种女人把他们的话翻译出来,非洲棕榈树下的与佛罗里达木兰树下的女人的心和语言是一样的。
罗萨里要塞的牙祖人正准备上新奥尔良去,达尔塔吉特劝塞留塔随他们一道去,又把她委托给这班野人,塞留塔欣然应诺。中尉给她一张他写给达尔塔吉特司令的便条,另一张写给阿尔莱的,他要求他的兄弟和朋友照顾这一对夫妇。塞留塔上了船,船迎着北风展开灯心草与羽毛做的船帆,破浪前进。
牙祖人的船队到达新奥尔良的那天,正是勒内出庭的日子。塞留塔晚上才上岸,不幸至极,她偏偏丢了中尉的便条。她只识几个法文字,她请求常来新奥尔良用毛皮换武器的印第安头目打听勒内的命运。这野人很快就探听到塞留塔急欲了解的事情,他听见外面的人传说夏克塔斯的养子关在牢里,等着杀头。
塞留塔没有气馁,勇气反到倍增。过去她腼腆拘谨,见到生人就红脸,现在却敢于闯这座尽是白人的城市了。她向这头目打听牢房的地点,请他领她去,那头目答应了。她怀抱阿梅里,跟着他走,来到这座黑漆漆的建筑物前。夜已深沉,雨淅沥而下,牙祖人指着这座建筑物,对纳契女人说:“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然后离开她,回船里去了。
塞留塔独自一个呆在街上,打量监狱的高墙,塔楼,双重的大门,扁圆的小窗,装铁栅的窄小的窗。这可怕的建筑物在新土地上显得古老阴惨。欧洲人在美洲还没建坟墓,却已建了牢房。在这个没有祖先,没有回忆的社会里,它是惟一属于过去时代的建筑。
看到这座巴士底狱,她很沮丧,她呆立了许久,然后轻轻拍门,卫兵赶她走,她在越来越荒僻的大街上徜徉徘徊,天上依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响得越来越密,不幸的妇人坐在勒内从塔上瞧得见的街边。她把女儿抱在膝上,俯身给女儿挡雨,把她搂在心口暖着。一声炸雷响,她抬起眼睛,电光一闪,她瞥见铁栅的窗,她本能地不眨眼地看着这光,她想它会照亮她深情爱恋的人儿。她唤着勒内的名字,唤了几次,风卷走了她的喊声。她便唱起长长的歌谣,她的神色忧伤,声音凄切,她既想让丈夫听见,又好给孩子催眠。
这位可怜的年轻母亲,被丈夫认出来后,为了表示听从他的劝告,走开了。她在不远处黯然神伤了一会,四肢麻木,寒冷和雨水直透母亲怀中的女孩。
塞留塔忧伤动人的眼睛四顾阒寂的住屋,没有一家为不幸的她开门。这时她看见身旁冒出一道小光,似乎从地下射出,一扇翻板活门竖起,一个上年纪的妇人从气窗探出头来看暴风雨是否已远遁,她看见塞留塔。“啊,可怜的印第安女人,快下来吧,到这儿来。”她打开翻板,伸出皱纹满布的手,扶勒内的妻子下去,入小地窖后,她关上出口。
地下室只有一张床,铺一张破羊毛布片,一块粗哔叽布钉在梁上权当这张卧榻的床帘。两块绿色木头扔在大炉中间,烧不着,冒出浓烟。一盏铁灯吊在钩上,在炉子发黑的角落燃烧,一张矮凳置于一辆纺车前,棉花纺槌说明这间陋屋女主人的工作。
老妇人往火里扔了几块碎木,拿起矮凳给塞留塔坐。
“你是这间屋子的女首领,经验丰富的主妇,从你的好客判断,你大概是白人武士们的顾问的光明了。席子是你的,我不过是个年轻的母亲。”
塞留塔一面说,一面坐在炉石上面,把女儿从湿漉漉的襁褓里解下来,让她烤火。
“好呀!家里来了个孩子了!”老妇人也用纳契语讲话。“你是纳契人?我在纳契住过多时。可怜的瘦弱的人啊,你浑身湿透了!你的脸色很糟,还有孩子呢!”
听到家乡亲切的语言,塞留塔不禁泪水盈眶。她扑过去,搂住老妇人的脖子。“等等,等等。”老妇人说,她踉跄跑至床边,抽出被子在火上烤烤,给塞留塔脱去外衣,用被子包裹她和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