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麦与稗子7
扬眉吐气的一天
塔先生本是个有节制的人，他能举杯而不觉得厌恶，尽管他喝得不多。他天生有爱冲动的霍茨勃尔脾气，即使没有酒的刺激，他也常常发火；因此他要喝兑水的白兰地，以表明他无法忍受四年来的郁闷生活。在最初那段令人担心的时间过去之后，他好像又从兴奋的心情中获得了力量；第二天，当他与债主坐在一起时，又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眼睛发亮，脸泛红光。他的神情仿佛又是从前的塔利弗：自信、热心、骄傲、暴躁。在一星期前曾见过他的人看来，这真是让人不能相信，自他失败后欠债起，整整四年，他都是垂头丧气地骑着马在街上匆匆而过。他讲了一大通话，如从前般自信而且急切地讲述他的诚实，后来又讲到他所受的痛苦，最后终于在好儿子的帮助下，获得了胜利，在最后他说了汤姆赚到那笔钱的大部分过程。在提议为汤姆的健康干杯之后，迪安姨夫趁此赞扬了汤姆一番，汤姆也起身讲了一下自己的经历。在那一刹那间，塔利弗先生所有的仇恨都融化在荣誉与慈父的骄傲中了。
汤姆的谈话极其简单，他给各位绅士道了谢。他很高兴为父亲挣得了荣誉。他自己也表明以后决不放弃这项工作。掌声如此热烈，汤姆显得正直而有绅士风度。塔先生向后边的朋友解释他为教育儿子花了不少的教育费用。
酒会在五点十分庄重地结束了。汤姆留在了圣奥格镇照料买卖，塔先生骑马回家去了，准备把今天的见闻对“可怜的贝西和小姑娘”描述一番。他激动的原因不像是吃了一顿酒席，而是因为太得意的缘故。他不用挑小路走了，他骑着马慢慢地行进在大路上，不停地四处张望。为什么没有遇见威根姆呢?没有撞见威根姆让他很烦恼，他开始愤怒地思索起来。或许是威根姆怕看见今日的光荣，所以他才故意离开了市镇。要是此时撞见他，塔先生一定会两眼瞪着他，那个坏家伙就不敢再摆臭架子做威做福了。或许时运已到；可能最好的牌并不总是在魔鬼的手中。
塔先生就这样抑制住了心头的愤怒，在走近道尔考特磨坊的院门口时，他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一匹黑马从中走出来。在离开门约有五十码的地方，在榆树、大栗子树以及高高的堤岸中他们相遇了。
“塔利弗，”威根姆突然冒出一句话，语气比起平日更为高傲，“瞧你干的蠢事——把硬土块都弄到围场上来了!我跟你说过这会有什么结果；可你们就是不注意。”
“哦!”塔利弗说，他一下子就发起火来，“那就叫愿意为你种地的人去干吧!”
“你看起来是喝醉了。”威根姆说。他的确认为塔利弗眼睛发亮和涨红了脸是由于喝醉了的缘故。
“不，我没醉，”塔利弗说，“我不要在一个流氓手下干活，这个决定在清醒的时候也能做出，并不需要在醉了的时候。”
“那好，你明天就走。闭上你的臭嘴，让我过去。”(塔先生将马骑到了路的中央，不让威根姆过去。)
“我不会让你过去的，”塔利弗说，他变得更加凶猛了，“在我看来，你这个大坏蛋早该被绞死了，你这个——”
“让我过去，你这个畜生，否则我要冲过去了。”
塔先生赶马挥鞭，向前冲去。威根姆的马直立起来，一直往后退，他人从马鞍上摔了下来，摔到了地上。威根姆当时还是非常镇定的，他马上放松了缰绳。由于那匹马倒退了几步就停下了，他只是擦破一点儿皮，没有受重伤，还可以骑上去。可他还未来得及起身，塔先生就已经下了马。他一看到一直以来痛恨无比的仇人倒在自己脚下，猛然产生了报复的念头。他冲向威根姆，抓住他的左臂，把他的体重都压到右臂上，然后用马鞭狠狠地抽。威根姆大声喊叫，可是没人救他。最后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和喊声，“爸爸!爸爸!”
忽然威根姆感觉到某种东西抵住了塔利弗的胳臂，因为鞭子停了下来，抓着他的手似乎也变松了。
“滚开!”塔先生怒气冲天地说，这句话显然不是对威根姆说的。律师缓慢地往回爬，回头见塔先生被一个女孩子拖住了，他十分担心那个女孩会受到伤害。
“哦，路克——妈妈——快把威根姆先生扶起来!”麦琪似乎听到了她希望的脚步声因而高声叫道。
“扶我上那匹矮马，”威根姆对路克说，“或许还可以骑——可这条胳膊已经扭伤了。”
威根姆十分困难地上了塔利弗的马，然后转头向着磨坊大叫：
“你会吃到苦头的，先生。你出手打人，你的女儿就是证明!”
“我才不怕你，让人扶着你的背吧，告诉别人我揍了你，这个世界总算是公平了一点儿。”
“骑我的马一起回去，”威根姆对路克说道，“从托甫顿渡口那儿走，别从镇上走。”
“起来吧，爸爸!”麦琪恳求道，她见威根姆走远了，再也打不起来，就松开了手放声大哭。可怜的塔太太吓得一声不吭，浑身哆嗦。可是麦琪一松手，他的父亲就反而靠在她身上，这倒让她吃了一惊。或许是吓着了，她停止了哭泣。
“我可能要晕倒了，”他说，“扶我进屋吧，贝西——我有点儿头痛，发晕。”
他的妻女扶着他慢慢地进了屋，摇摇晃晃地躺倒在扶手椅上。本来红得发紫的脸如今变得苍白，手也冰凉。
“我们去请医生吧?”塔太太如是说。
他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可当听到“去请医生”的时候，又十分清醒地叫道：“医生——不。只是头痛，扶我上床吧。”
原以为这一天是好日子的开始，结果却令人忧伤!悲喜交加的种子必然长出悲喜交加的庄稼来。
塔先生躺下才半个钟头，汤姆回来了。保勃?杰金骄傲地与他一起来祝贺“老主人”，因为汤姆先生交好运，他也出过力；汤姆本来想让父亲与保勃聊聊，好打发这个黄昏。然而现在汤姆只能在悲伤的等待中消磨黄昏，等待那未知的结果。他听了这个消息后，一声不吭——没有说起宴会的情况——他的母亲和妹妹也不关心这个。生活的线纠缠得如此紧密，痛苦总与欢乐相伴。汤姆为自己的努力总是由于他人的错误行为阻止而得不到表扬而痛苦；麦琪却一次又一次想起父亲躺倒在她怀里的时刻。这三个人没有一个为他的健康担忧：比起以前的事来，这个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那激动的几个钟头肯定会让他不舒服，或许就能好转过来。
汤姆忙碌了一整天，疲倦至极，一会儿就睡熟了。醒时，他的母亲已经站在了床边，而他还觉得只是刚上床而已。
“好孩子，快起来；我让人请了医生，你爸爸要你和麦琪到他身边去。”
“妈妈，情况不好了吗?”
“昨晚一直不舒服，也没有变坏；他只是突然叫你们两个去。”
麦琪与汤姆在寒冷黯淡的晨光中，急忙穿好衣服，几乎同时到达父亲屋里。他等着他们，紧皱着眉头，痛苦的神色让人可怕。塔太太在床边也吓得浑身发抖，由于没有休息好，她显得又苍老又憔悴。麦琪先到床边，但父亲的目光转向了后来的汤姆。
“汤姆，我的孩子，我快走到头了。这个世界还算公平，你为我尽了力，趁我还没有离开，跟我再握一下手吧!”
父亲与儿子紧握着手，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然而汤姆想变得坚强一些，因而说：
“爸爸，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孩子，哎，你尽力把老磨坊买回来吧。”
“是的，爸爸。”
“还有你妈——我的运气不好，连累她受苦，你要去补偿，还有小姑娘——”
他用更关切的神色将目光转向麦琪，她的心简直都碎了，她跪下来，凑近了那张多少年一直呈现在她面前的衰老的脸。
“帮我照管她，汤姆——可怜的孩子，将来会有人爱你的——好好待她，孩子。我对我妹妹很好——吻我吧，麦琪——过来吧，贝西——为我砌一座砖墓，这样我就能与你母亲躺在一块儿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转过去，不再看他。几分钟，他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晨光愈见亮了，他们看到他的脸越来越阴沉，眼神愈发迟钝。可他最后又转向汤姆：
“我报了仇，我打了他。这样很公平。除了公平以外，我没有别的要求。”
“可是，亲爱的爸爸，”麦琪焦虑地说，“您饶了他吧——请您饶过一个人好吗?”
他并未转过来看她，只是说：
“不，我的小姑娘。饶他没用。”
他的声音更加含糊；最后他还想说，他抽动着嘴唇，可是说不出来。最终他总算说了出来：
“上帝饶恕坏蛋吗?饶恕他，那对我也太苛刻了。”
他的手不安地移动，似乎要推掉一副重担。
有几次他断断续续说出了几个字：
“这个世界——并非我能应付——诚实的人——莫名其妙。”
然而转眼这些话就变成一片咕哝的声音；他的眼睛看不见人，接着是一阵沉寂。
可是还没死。胸脯上下起伏了一个多小时，大声的呼吸困难地继续着，可是节奏越来越慢，他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塔先生去了。
帮忙的人来了：路克和他的妻子，特恩布尔先生，然而太迟了，他只能说：“死了。”
汤姆与麦琪一起走下楼梯，走进搁着父亲的空椅子的那间屋子。他们注视着同一个地方，麦琪说：
“汤姆，饶恕我吧；让我们永远相爱。”接着两个人抱头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