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行
1981年夏天，学校里刚刚建起了外语培训中心不久，我和一个美籍女老师、两个中国男学员、一个美籍华人女老师和她的女友，一行六人，利用放暑假的时间一起游历了泰山和北戴河，我经历了“文革”后的第一次旅游。
乘火车来到泰山脚下的泰安已是黄昏时分，我们住进了所谓的青年旅馆，就是好几个人一个房间，房钱也很便宜，我们四个住在女生宿舍，他们两个住男生宿舍。第二天一清早，六个人走进一家饭馆吃早饭，当时刚刚改革开放不久，旅游点儿的条件还不是很完善，这个饭馆里只有桌子没有椅子，也许这里只供应早餐。快吃完早餐时，一个光着膀子大约十三四岁的男孩儿走过来乞讨，他的眼神很警觉，所以我觉得奇怪，很自然就记住了他的相貌。
吃完早餐我们就乘车来到了中天门，实际上也就是泰山的半山腰。环顾四周，发现有不少挺拔的青松，由于他们几乎都是特立独行，旁边顶多有些山石，尤其是层次鲜明的云松，巍然屹立，造型刚毅，我很荣幸地真正领略了泰山上青松的风采。更多的是几乎每个山石上都有不同朝代的名人题词，因为时隔三十年，想不起来具体都是什么人的题词了，只记得唐朝、宋朝以及清朝的君王与文人墨客的题词是最多的，从这些林林总总的题词，就可见泰山的历史的渊源悠久了。
来到泰山笔直陡峭的十八盘下，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心肺功能有多差，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有多么艰难，所以兴致勃勃地和同伴们一起开始攀登这陡峭的十八盘。想不到没过多久，由于登得有些急，我就喘不过气来了，浑身像散了架子，那两个男学员看我这么没出息，都很耐心地陪着我，等着我，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让我抬头往山顶上看，天哪，那个美籍华人女教师的女友已经快到山顶了，因为离我们太远，只能从她穿的醒目的紫红色灯芯绒外衣辨认出是她的小人影，我自惭形秽，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咬着牙放慢速度慢慢登，果然速度放慢了些反而坚持的时间就长多了。
一路上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泰山的挑夫，他们每人吃力地担着沉重的两大包几乎和人一样高的货物，步履艰难地行进在十八盘的台阶上，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每人每天要这样上下两个来回，我既佩服他们的耐力，更同情他们为了生计活得这样苦。有一位老奶奶78岁了，据说是到泰山顶的玉皇庙来还愿的，她的步伐明显比我灵活得多，我当时只有30岁，看来我还是太缺乏锻炼。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轻快地从我身旁闪过，他还回过头来看我们，我一下就认出了他，在山下吃早餐时那个乞讨的男孩儿，这时他不但没有光着膀子，反而焕然一新，穿了一身干净整洁浅黄色的漂亮新衣服，非常时尚，我从他仍然很警觉的眼神中意识到：这是一个小偷。于是我马上提醒大家注意自己的行装。那个男孩儿发现我认出了他，就很快地消失在登山的人群中了。
登上南天门，就算到了山顶。山顶上是一片开阔地，我向山下望去，才知道泰山在五岳中的不同，所有其他的名山几乎都是山脉起伏、群山跌宕，唯独泰山是齐鲁大地上拔地而起独立的一座大山，只是在远处有几座小山，这时我才感悟到杜甫《望岳》的名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们六个人在山顶的旅馆安顿好之后，用了午餐，吃的东西大都是挑夫挑上来的罐头食品，只是个别菜是现做的。饭后我们各自回旅馆房间休息时才发现，由于山顶上常年云雾缭绕，湿气太大，床上的被褥都是潮的，真不知道晚上该怎么过这一夜。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雾气也开始大了，瞬间云雾笼罩了整个山顶，三米之外根本看不清人，这云雾还不像城里的秋雾，而是一缕一缕的，有层次的。我们走在雾霭中，好似天仙，腾云驾雾，身后的玉皇庙就如同是我们的归宿。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几个人在夜幕的流岚中摸索着回到了住所，由于被褥太潮，只好和衣而寝。
翌日天刚蒙蒙亮，就听到屋外有说话和骚动声，知道该到了起床看日出的时间了。我们走出旅馆，发现有很多穿着蓝色棉大衣的人们，原来，很少有人住旅馆，绝大多数人都是穿着租来的棉大衣在这里坐等一夜看泰山日出的，可能人们都知道这里的被褥潮得受不了吧。听说来泰山看日出的人有的很不走运，一连等三天都是阴天，可是我们却很走运，第二天就是个大晴天。我们站在一个人不太多的地方等着看日出，观日峰上有几个人勇敢地坐在顶端，看着他们我都觉着害怕，因为这个观日峰是山顶上最高处突出的一块大巨石。
天亮了，山外四周是白浪滚滚的云海，把泰山环抱着只剩下这个山顶了。渐渐地，东方开始光芒四射，金黄色的光芒照亮了东方半边天，再过一会儿，一个比山顶还大的红色火球喷薄而出，纹理清晰浓密厚重的白色云海托起一轮金灿灿的朝阳，此时此刻令人叹为观止，站在泰山之巅，目睹此等壮观，乃人生一大幸事，东海的日出是绝不能与其媲美的，难怪那么多人要专门登泰山观赏日出，还有很多人一等就是几天，直到看到了日出才肯下山。
下山的时候我满以为这回轻松了，从泰山后面的石阶向山下几个人一路小跑，一边欣赏着石阶两边的小溪和风景，快活地唱着英文歌“DouRueMi”一口气跑到了山下，到了山下停下来时，发现两个小腿肚子疼得几乎走不了路了，这才后悔下山时不该下得这么快，还是没有经验。
离开泰安我们参观了孔子的诞生地，曲阜的孔府，还有孔庙和孔林。孔府和后来参观的孔庙与孔林相比，显得很一般，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宅院，根本不能和山西的什么“桥家大院”相提并论，可见孔圣人生活低调，做学问高调，而且他故后的影响远比生前大。孔庙是全国祭孔最重要的地方，我和两个男学员煞有其事地琢磨着孔庙内众多大小石碑上的碑文，还有高大宏伟的古刹，这些都能让人感受到无以伦比的神圣。孔林是孔氏家族的墓地，由于祖祖辈辈成年累月都有专门的看坟人，所以尽管园内的树木已是参天大树，规模大小不等的圆形墓地也有很多，但是园内又干净又整洁，没有丝毫的荒凉感。在孔林碰到一位白胡子看坟老人，据他说，现今全国姓孔的不都是孔氏血脉，有的是祖上几代为孔家做事，被赐予了孔家的姓氏，从此他们的后代也就姓孔了。
离开曲阜后，我们四个就和两个美籍华人分手了，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是北戴河。
我们走在北戴河整洁、宽阔、幽静的水泥路上，犹如走在一个特大的公园里，1981年的北戴河游人很少，走了一路也见不到一两个游人，只能隐约听到远处大海的声音。我陪着美籍女老师住在外宾的别墅小区里，每人每天才8元的住宿费，一共住了5天，每个人才40元，这对于今天的消费真是不可思议的。那两个男学员住在别的什么地方我就没有过问，但是我们每天都是他俩来找我们，四个人在一起行动。
安顿好住处，首先来到我和美籍女教师住的外宾别墅的海滨游泳区。“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海涛声阵阵作响，海浪不断地拍打着岸边的沙滩，一片浩瀚汪洋出现在我的眼前。
有几个外国人正在游泳，一对老夫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从他们的鹤发鸡皮能够断定至少80岁了，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缓慢地向海水里走去，又慢慢地蹒跚着走出海水，估计他们已经不能游泳了，就是这样搀扶着在海水里走走，尽最大努力互相支撑着享受着已为时不多的余生，这情景很感人，更令人羡慕。真正恩爱幸福的夫妻，也只有携手走到了耄耋之年，才能真正品尝出他们共同酿造陈年老酒的甘甜。
离开海滩，我们来到一家幽雅别致的小饭馆，第一次品尝了海边新鲜的大螃蟹，吃完了以后，发现满桌子都是蟹壳，一个男学员就笑着说：“见识一下什么叫杯盘狼藉吧。”我莞尔一笑：“恰如其分。”
晚饭后，四个人又来到海滩，夜晚的海滩和白天的海滩大相径庭，眼前已不再是白浪汪洋，而是一片漆黑的大海，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隐约可见，就像镶缀在天上的繁星。最神奇的事情是我多年以后才弄明白的：我们坐在沙滩的石头上吹着海风，讲着故事，只见每一个海浪都闪着一道亮光一浪一浪向岸上涌来，我觉得非常诧异，为什么海水那么黑暗，每一个海浪却是亮晶晶的？我问他们三个，他们也都说不知道。这一神秘的现象直到几年以后才弄明白，原来这海浪的亮光是岸上不远处无数路灯的反光，可是这一现象像个非常难解的谜团让我迷惑了很久。
这次旅游距离现在整整30年了，开始不敢写，但是真的写起来时，感到文思泉涌，一切都记忆犹新。
还乡
1985年10月，我陪父母三人游历了无锡、杭州一带之后，不顾旅途疲劳，父亲决定借此机会到几乎所有的亲人都早已离开的家乡看一眼，以了却阔别了四十八年的思乡之情。
父母亲都是江苏人，这次还乡父亲是做了周密计划的：首先，二伯父住在上海，离家乡不远，而且父亲一家六口人只有父亲和二伯父还在世，所以一定要邀请二伯父和我们同去家乡转转，这对他们三位老人来说，不仅是48年前离家后的第一次还乡，也是最后一次了。恐怕父亲对唯一的这一次还乡在心中已踌躇很久，但又不肯善罢甘休，才有了暮年还乡的这次壮举。母亲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住在那里了，而父亲大哥的子女都还在扬州，所以父亲决定第一站先到扬州，然后由我大堂哥作向导回家乡。
我们到达扬州时，已是掌灯时分，我们一行四人雇了两辆三轮黄包车，摸索着到了大堂哥的家。都说南方人比北方人“禁冻”，这回我可见识了一把：眼看着就进入11月的深秋了，堂哥家的所有门窗就像夏天一样最大角度地敞开着，秋风瑟瑟，我都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簌簌发抖，可是他家的人不但穿得比我们都单薄，而且似乎没有感到丝毫的凉意，我看着好几扇敞开的窗户，真想一下子都给关上，但是我这也只是动了动心思罢了，还是入乡随俗吧。
第二天上午，堂哥领我们来到扬州最具特色的富春茶社楼上，品尝了早点包子和煮干丝，据说来扬州的外地人只有吃了这顿早餐才算来过扬州。我们走在扬州的街上，就觉得是走在一尘不染宽阔的大胡同里，因为除了有个别店铺以外，满街全都是白墙灰瓦，偶尔可以看到一家人把小孩子的衣服晾在屋外，就像是给雪白宽大的胡同挂出的彩旗，不管是街两旁还是路中央，见不到一丁点儿垃圾，北京当时的脏乱自然就相形见绌了。只要过了上班时间，街上就很少有人走动，俨然一座幽静的小城市。接着，我们来到闻名遐迩的瘦西湖，典雅精美的五亭桥就像五朵盛开的大红牡丹坐落在像条宽河一样瘦西湖上游的大桥上，平静的湖面使所有造访者的心情随之感到惬意，瘦西湖公园里的人更少，走一段才能见到两三个遛弯儿的老人。离开瘦西湖，来到鉴真和尚曾经主持过的寺庙——大明寺，寺院内有很多日式的建筑，估计肯定与鉴真大师曾东渡日本有关。最后我们探访了父亲曾在这里苦读了整整六年的扬州中学，父亲曾经以母校为荣，而现在母校也在以父亲是中科院院士的校友为荣。校长亲自接待了我们，他向我们介绍，1985年的中科院院士中已经有扬州中学毕业的校友十一人，其中化学部的就有七个人（父亲就是化学部的）。我们在校园里见到了刻有“树人堂”三个醒目大字的校礼堂，这三个字见证了父亲青少年时代的立志和发奋。临别时我为父亲在校门口“扬州中学”的校牌旁拍照留念，这张照片记录下了父亲一生与扬州中学剪不断的情缘。一天下来，扬州的典雅古朴、清洁有序，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好印象。
下一站是父亲家乡中堡庄，我们乘公共汽船从扬州到达中堡庄。从小码头一下了船，父亲就睁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眸，开始像找东西一样四下张望，一看就是在寻找着儿时的记忆，我好像都能感觉到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离小码头不远，我看到了一个缺了一面墙的大院子，很明显这个大院子的房屋和院落都与周围低矮紧凑的房舍不一样，青砖大瓦房就连房檐儿都比其它房子大不少，院子里有好几个大粮垛，看样子这里是粮仓。父亲告诉我，这就是他小时候住过的家，“文革”以后落实政策，作为父亲家的房产，由扬州的大伯父和上海的二伯父做主卖给公社做粮仓了。
午饭时间，我们进了一家饭馆吃午饭，刚坐下，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走过来，操着当地口音对父亲说：“这不是三阳子吗？”父亲点点头，但是从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能断定父亲已经完全不知他姓甚名谁，后来父亲告诉我，他上高中时，几乎每次寒暑假回家，都要被镇子上的人邀请给本地学生补习几天英语，所以认识他的人很多，可是他教过的人他是认不过来的，更何况一别就是四十八载，就更不可能想起来了。
饭后，我们一行五人在大伯父的内侄（因他父亲有小儿麻痹后遗症，所以是我家近亲中唯一没有离开家乡的人），一个当地的郎中带领下，来到了镇子的中心腹地，然而父亲大失所望：从前这里小桥流水，河两岸都是店铺，所以很繁华，如今，河水被抽干了，店铺虽然还在，但是河床已经用水泥铺成了一个小广场，小广场的顶端是一个挺大的猪圈，不过我还是能从保留得完好无损的石桥以及桥头古老的大槐树，想象得出当年这里水上穿梭着小船优雅而繁华的情景旧貌。父亲连连叹着气：“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从凝重的表情看得出，父亲想探望的是从前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了四十八年的故乡小镇，此时却见到的是几乎完全陌生的情景，父亲心里失落得就差流眼泪了。
公社领导听说朱家的后人衣锦还乡，马上兴师动众，全公社的领导都来欢迎我们，并设宴款待。我那次印象最深的菜就是鱼丸子，因为北京的鱼丸子都是淀粉做的，那天的鱼丸子才是地地道道的鱼肉丸子。公社领导给我们安排在招待所，我们下榻的“宾馆”虽说不是很高级，但门前的景致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沙家浜》的舞台布景。夜幕降临，我漫步从屋子里走出来，静静地欣赏着水乡的月夜，午夜静谧的水面上映出了一轮明月，靠岸边的芦苇随着晚风在万籁俱寂中轻轻地摆动着。江浙一带的鱼米之乡我终于身临其境了，此情此景并不陌生，因为很早就在电影《柳堡的故事》中见过水乡，但这毕竟是我第一次亲历水乡，尤其是父亲的家乡，这对于我这个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下一代来说，可真是回味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