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金刚”二字神化,玄化,是多年的痼疾。
我曾见过一位出家又还俗的人,有一身卓绝的武功,世人所谓的“夜走三省”、“飞檐走壁”之类的功夫都达到了。他曾谦虚地对人说,像他这样的一代宗师,死后也莫过是个“金刚”。
“金刚”在这里成了佛教护法神的别称。从佛学说,也勉强可以成立。
其实,“金刚”的正义应是“宇宙—生命”系统本身,他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他之外本无任何力量,离了他也无力量可说,所以他是“金刚”。
《金刚经》所指的“金刚”正是此义。
“金刚”本不可知,但离知又无金刚可说。以佛学的道理,《金刚经》所说的,“我将灭度一切众生。实无众生被灭度者”。以及经文所说“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这两点是说了一个完全一样的道理,“灭度一切众生”就是“不住相布施”。 这样的心就是“金刚”心。 一旦具有了这种心,“我”就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无所谓“在”,也无所谓“不在”。所以,是“金刚”。
一切与《金刚经》有缘的,不管远近,持诵者、供养者、能说与人听者、听人解说者都算是与《金刚经》有缘的。也都可以说是“金刚”,因为你早晚会被“灭度”。一旦被“灭度”,灭而度了,你无所谓在,也无所谓不在;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没有。作为“宇宙—生命”大系统因缘运动,你不可能不在,不可能是“无”。作为个体,肉身的自我,确确实实是没有了。作为因缘,你是永恒的“在”。
被西方现代派哲学讨论得云山雾罩的“在”这个范畴,在佛学中早就彻底解决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如来将灭度“一切众生”,也就是说他已主动与一切众生结了缘。“一切”是无量之义,众生永无度尽之时,如来灭度众生的愿力也永远存在。反过来说,一切众生非被度完不可,一切众生也都是“金刚”,如来当然更是“金刚”。如来也就是众生。
这两种金刚的衔接点便是如来灭度一切众生的愿力。愿力中的发愿者与被度者都是金刚,二者实是一体,实是一个永远运动的圆。所以也无所谓谁度谁的问题;所以,必须发愿灭度一切众生。十方世界,“宇宙—生命”系统本体就是“金刚”。
舍却了“我将灭度一切众生”这个大愿,无金刚可言,也谈不上什么《金刚经》。若认为只有“宇宙—生命”本体是金刚而生命个体是“刍狗”,那是道家的观点;佛家不认为人仅仅是天地的刍狗,人说到底必定“胜天”。但是,人定胜天,只能从整体意义上说,只能从历史的整体进步上说。
在这里,佛学的近邻是历史辩证法,而不是道、儒两家学说。
“灭度一切众生,实无众生被灭度者”就是金刚之心。在这里,个体人的修行、修养、修炼,只是在金刚之心加持下的历史整体进步的一部分,不能过分夸大了他的作用。
为什么是如此,正是需要我们沿着《金刚经》的叙述轨迹,应一步步论证、解说的。这里举一个粗浅的例子:
“宇宙—生命”系统好比大海,个体的生命可喻为云、雾、冰、雨、雹、雪……等等形态,也可喻为陆地中的湖、江、河、池、塘、溪……等状态。
任何一个单独的状态都不可能是永存的,都会随着产生它的因缘的散失而“亡”、“死”“消灭”。任何一个单独的存在状态,其存在的独特性,正是它痛苦的根源。云因其高悬而孤独,雪因其洁白而寡欢,雹因其强硬而残暴,雾因其稀薄而短命,雨因其潇洒而流离,冰因其坚固而远在北荒……这是文学的语言,诸君对照一下自己的生存状态,大半不会差得太多。
所谓轮回转世,实是个体因缘的连续性,雹落地化水,雹死而水生;水入池塘便污,水入净水厂则净,命运的偶然性中有着因果的必然性,入污者未必久污,入净者决难久净。污者在池塘,蒸发后会是莲荷上一粒粒晶莹的露珠,爱煞游人。净者被人饮用,化为排泄之物,可悲可叹。生命界亦是如此辗转轮回。“因妄故流浪”, 这其中就是有一个妄想的“我”在作祟。 凡个体必有“我”的概念,“我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妙法莲花经》将众生比喻为太子流浪, 其根源正是这妄想的“我”字作怪。依《金刚经》说便是“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这些妄想须臾不离尔身,苦难永难解脱。
所谓“灭度一切众生者”即以如来愿力,令你魂归大海,皆是海咸一味,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这并不排除生命活动的丰富性,从大海中还可出来,不过这出来者便无法知“你、我、他”了,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化雨、化云、化雾、化雹、化冰,皆是一场游戏,游戏因缘一旦终结,又归大海……六道轮回便没有了。
“实无众生而灭度者”,雨、云、雾、雹、冰……本来都是海水,何灭之有?“海水”便是金刚。
这不是太明白不过的道理吗?
不过,任何比喻都是拙劣的,还靠诸君的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