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只用半只耳朵听，预料会厌卷不堪的劳伯，现在再也没有打断话头的企图了。他的注意使莉莲高兴，认为这是对她的爱人的赞赏。
“你应当跟我们讲讲你前几天说的鱼的事她说，“有些鱼能适应各种不同程度的盐分的海水……是不是，是不是？”
“除了某些区域外文桑接下来说，“海水的盐分都是很稳定的，海洋动物也照例只能忍受很微弱的盐分浓度变化。但是我跟你讲的那些区域也并非没有生物，我指的是那些水量蒸发很大的区域，那里水与盐的比例就人量削减~或者，相反的，不断有淡水流入的区域则把盐的比例冲稀了——这是大河入海口或如墨西哥湾流之类的巨大海流的地带。在这些地带，学名叫做狭盐性动物的东西就会频于死亡，由于它们再也不能保卫自己，便不可避免的成为所谓广盐性动物的猎物，而广盐性动物则出于自择，生活在大湾流的边缘，因为那是水中盐度变化大而狭盐性动物死亡的地方。你明白，是吗？狭盐性动物只能生存于水中盐度稳定的区域，而广盐性动物……”
“是那些狡猾的，”劳伯打断他的话，他是样样都要跟他自己相比的，也只有可以用得到他自己身上的东西他才感到兴趣。‘
“它们大部分是凶狠的文桑严肃的说。
“我告诉过你比什么小说都精彩！”莉莲喜不自胜的说。
文桑似乎变形了——不在乎他给人什么印象。他严肃得异常，用一种低沉的、好像对自己说话的声音似的继续下去：
“近来最惊人的发现——至少是给了我最大的教育的——是深海动物的发光器官。”“噢，告诉我们！”莉莲叫道。任她的一根香烟烧完，盘子里的冰熔化。
“当然，你们知道白天的光不能传到很深的海水中。在深处，是黑暗的……巨大的深沟，长久以来我们都以为没有生物。可是，有一天，人开始向这些地方探测，结果从那地狱般的深处打上许多奇奇怪怪的动物来——原以为是瞎眼的动物。因为，在那黑暗里，视觉会有什么用呢？显然它们没有眼睛，它们不用有眼，不可能有眼。然而，细察之下，出人意料的是它们有些竟然有，几乎统统有，而且，有时候还有极为敏感的触须。可是人们还是猜疑：既不能看，为什么要有眼睛呢？眼睛是感应的——但感应什么呢……最后终于发现，人们一开始坚持认为的黑暗动物每个都发出它自己的光来，照射它的前方和周围。每一个都发光，照亮，辐射。当夜间把它们打上来，放在甲板上，黑暗里就闪闪发光动的，缤纷的火光，颤动的，变化的——就像夜间的灯塔——像星辰与宝石的灿烂——奇观，就像那些看到的人说的，无比的辉煌。”
文桑停住了。很久时间没人说话。
“我们回家吧莉莲突然说，“我冷。”
莉莲女士在车夫的旁边坐下，可以由玻璃窗挡风。两个男人则坐在敞车的后座，继续说话。整个晚餐，劳伯几乎都没有开口，他听文桑说。现在轮到他了。
“鱼，像我们一样，我亲爱的老兄，在寂静的水里死亡他上了车这样说，一边在他朋友的肩膀上敲了一下。现在他允许自己跟文桑略示随便，但他是不肯允许对方有同样表示的，所幸文桑并没有这种意思。“你知道吗？我认为你了不起！你可以做多么好的教授！
我凭良心说，你应当摆脱医疗工作。我实在看不得你给人开什么通便的药方，除了病人以外没有别的伴。你需要的是比较生物学教席之类的职位。”
“对文桑说，“我有时候这么想。”
“莉莲一定可以安排。她可以让她的朋友摩纳哥王子对你的研究发生兴趣。按照他的路子，我相信。我一定要跟莉莲讲一讲J“她已经提过了。”
“噢，这么看来，要为你效劳是没有什么可能性了，”他装做懊恼地说，“就像我自己想要向你求的一样。”
“我还欠你的呢。你以为我那么健忘？”
“什么？你还在想那五千法郎？但是你已经迟了，我亲爱的老兄。你现在什么都不欠我的——除了一点点友情，或许。”他最后这句话几乎是温柔的，一只手抓住文桑的胳膊。
“我现在就要诉之于它了。”
“请说吧，”文桑说。
但巴萨望立刻抗议起来，就好像急躁的一方是文桑似的，而不是他：
“天啊！你急什么！这里到巴黎时间还多得很呢！”
巴萨望在杷他自己的话——或任何他想否认的东西——转备到他人口中是特别有技巧的。他装做把话题放下，就像钓鱼的人为了不要惊跑鳟鱼，把饵线放得长长的，再用无法察觉的缓慢速度拉回来。
“顺便说一声，谢谢你叫你弟弟来。我怕你会忘了。”
文桑做了个姿势，劳伯则继续说下去：
“你后来又见到过他吗？没时间，呃？那你不问我见面的情形如何倒蛮奇怪。根本上，一你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你对你弟弟一点也不感兴趣。奥利维想什么，他是个什么人物，他要做什么事：似乎都不关你的事……”
“责备我吗？”文桑说。
“凭我的灵魂说，是的。我不了解——我无法容忍你的冷漠。当你在鲍镇的时候，那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你那时只能想到你自己，自私是治病的一部分。可是现在……怎么，
你竟没有注意到你旁边有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成长，颤动着活力，含藏着智慧，充满光明的未来，而只等待着一句忠言，一声鼓励……”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忘了自己也有一个弟弟。
然而，文桑也并不是傻子，这攻击的夸张，本身就让他明白不是出于真诚，他同伴的愤怒只是在为另一件事铺路。他沉默的等着。但劳伯突然收住了话题，文桑的烟头刚刚照亮他的嘴唇，现出一丝奇怪的曲线，让他吃了一惊，因为他觉得那是一种讥讽，而他最最惧怕的莫过于这个。然而，是否恰恰是这假使他改变了口气？我怀疑是不是在他和文桑之间有着这么一种默许……他做出了一副完全自然的口吻，用着一种“你用不着装蒜”的暗不说：
“嗯，我跟年轻的奥利维谈得非常高兴。我喜欢那孩子喜欢得不得了。”
巴萨望想捕捉文桑的表情（夜并不很黑），但他只是定定的看着前方。
“好啦，我亲爱的莫林涅，我想请你帮忙的是……”
但说到这里，他又觉得需要顿一顿。就像演员把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把台词顿一顿一样，为的是确定他的观众在他的掌握之中，并希望向他自己和观众证明这一点。因此，他身子倾向莉莲，声音放大，就像强调他原先的话和等一下要说的话的可信性：
“亲爱的女士，你真的认为你不会受凉吗？我们这里有一条毯子空着……”
然后，没等回答，他就又缩回文桑旁边的车角，放低声音说：
“我的意思是这样：这个夏天我要带你弟弟去度假。真的，我这么坦白的跟你讲，在我们之间拐弯抹角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没有这个荣幸认识你父母，而如果不是你从中说合，他们当然也不会让我带他去。你当然没问题会把事情安排得顺意。我想，你很了解他们，知道怎么样获得他们的同意。我想你会帮我这个忙，是不是？”
他等了一下，然后，由于文桑没有回答，他又接下去：
“你看，文喿……我马上就要离开巴黎了……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绝对需要一个秘书……你知道我在创办一份杂志。我跟奥利维谈过了。他似乎具有一切必须具备的才能……但我并不想只从我个人自私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我也认为这对他是个可以展现才能的机会。我把编辑的职位提供给他……在他这样的年龄做编辑！你非得承认这不同凡响不行。”
“非常的不同凡响，我怕我父母正会因为这个担心文桑终于说，眼睛转向他，一迳
直直的看着。
“对，你的怀疑是对的。或许最好是不提。你只提一提他跟我旅行的好处就好了，怎么样？你父母一定会了解在他这样年龄的人是想看看世界的。无论怎么样吧，你会安排，是不是？”
他吸了一口气，又点了一根香烟，口吻没有改变的说下去：
“由于你要帮这个大忙，我也要为你效点力。我想我可以介绍点后果非常好的事情……我有一个朋友，在银行界地位颇高，他现在为少数几个特殊的人保留户头。但是这个事情一定不要跟莉莲提，一句都不要。不管怎么样，我能介绍的人非常有限，我不能既给你又给她……你昨天晚上的五万法郎？”
“我已经用掉了，”文桑没容余地的回答，因为他想起了莉莲的警告。
“好嘛好嘛……”劳伯回答得很快，就像他有点恼怒了似的，“我不坚持。”然后，带
着一种“你气不到我”的神情说：“如果你改变主意，立刻通知我一声……因为过了明天五点钟就太迟了。”
自从巴萨望伯爵对文桑比较随便之后，文桑对他的赞美更是加深了。
艾杜瓦日记：再访拉？柏厚
两点。手提箱丢了。丢得好。除了日记之外，里面没有一样我在乎的。但是我太在乎这个了。事实上，这件事叫我觉得非常有趣。不过，如果我的日记能够失而复得，我会非常高兴。谁会看它们呢？或许由于遗失，我夸张了它们的重要性。我丢掉的那本日记写到我去英格兰为止。当我到了那里，我用了另一本，而这另一本，由于我现在已回到法兰西，也要告一段落。我会小心不把现在写的这一本遗失。它是我的小镜子。凡是我经历过的任何事情，如果不在里面反射出来，我总不能觉得它有真实的存在。但自从我回来以后，我似乎走在梦里。我跟奥利维的谈话是多么吃力啊！而我曾是怀着这样的欢乐期待它……我希望他也像我这样的不满意——像不满意我一样不满意他自己。我既无法使自己说话，也无法使他说话。啊，一句话，即使是最轻微的，如果隐藏了整个生命的感受，要说出口是多么困难！当心灵活跃的时候，头脑就麻痺了。
七点。又找到了手提箱，至少可说是找到了那个拿手提箱的人。他是奥利维最密切的朋友，这件事使我们两个之间产生了一种关系，而这种关系只有在我把它拉紧的时候才安定下来。危险的是，凡是出乎意料的事都使我那么大感有趣，以致我会失去我的目标。
见到了洛拉。如果碰到向习俗、陈腔滥调的东西斗争，如果碰到了有这类的困难要克服，我助人的劲儿就上来了。
拜访老拉？柏厚。来开门的是拉？柏厚太太。我巳经有两年没看到她了，可是，她一下子就认出我来。（我想他们的客人不多。）她自己嘛，改变得很少，但是（是不是因为我对她有偏见？）我觉得她更冷硬了一些，表情更乖戾了一些，笑容更虚伪了一些。
“我怕拉？柏厚先牛现在不大适合接见你，”她立刻说，显然是想把我拉到她那一边，听她说话，然后，占着耳聋的便宜，在我还没有提出问题之前就回答说：
“没有，没有，你一点也没有打扰我。进来吧。”
她领我到拉？柏厚上音乐课的屋子，那里两扇窗子对着院子。当她把我安安全全的放在里面之后，立刻说：
“我特别高兴能单独跟你说一两句话。拉柏厚先生——我知道你是他多么忠实的老’朋友——现在的情况叫我非常操心。你能不能劝他更照顾他自己一点？他听你的，至于我，说的话不如耳边风。”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控诉：那老绅士拒绝当心自己，纯粹是只为了让她恼愤；他什么不该做的事都做了，该做的一件也不做；不管什么天气他都出去，永远不肯戴围巾；吃饭的时候他拒绝吃——“先生不饿”——而她不论做什么，都无法引起他的胃口；但是到了半夜他又起来，把个厨房搞得天翻地覆，自己煮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吃。
我毫不认为这老妇人在说假话，但我可以看出，那些本来最单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纯粹是由于她的解释才变得那么恼人，在她狭窄的心灵的墙上投下那怪异的阴影。但反过来说，她的老丈夫不是也误解了他太太的一切关怀吗？她认为自己是殉道者，而他则认为她是折磨者。至于去论断他们，去了解他们，我则已经放弃了；或者更正确一点说，我越是了解他们，我对他们的论断越是会温和，这毋宁说是常例。但有个事实是不变的——这两个人一辈子绑在一起，让对方遭受最可恶的折磨痛苦。我常常注意到结过婚的人如果一方性格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往往会使对方感到何等不能容忍，何等恼愤，只因为在生活中那特殊之点不断的磨擦同一个地方，而如果这磨擦是相互的，那么婚姻生活除了是地狱以外真不能说是任何别的东西了。
拉？柏厚太太那黑色光滑平分的假发，使她粉笔般的脸更显得冷硬；她那像爪子一样的手指，从她又黑又长的连指手套里伸出来，这些使我觉得她像个恶婆。
“他说我监视他她接着说下去。“他向来就睡得多，但是晚上他装睡，等到他以为我睡熟了，他就会又爬起来，他在他的旧纸里东翻西找，有时候一直到天亮，看他死去的弟弟以前给他的信，哭。他却要我一声不响的忍受！”
然后她又抱怨他想把她送到老人院去，而由于他根本就不会自己生活，没有她的照顾就活不下去，所以这种事更是叫她痛苦。她这些话是带着哭声说的，而这只徒然把她的虚伪明显的表现出来。
当她这样诉怨下去的时候，她后边起居室的门轻轻的开了。拉？柏厚进来，她没有听到。他太太最后的几句话使他产生了一丝讽嘲的笑容，用手碰碰自己的头，表示说她疯了。然后用一种我绝不会想到的不耐——甚至粗鄙——叫道（我想老太大之所以会抱怨，由此看来也不是没有理由；不过同样也是因为老太太耳聋，他不得不提高声音）
“好啦，太太，你务必了解你那些话把这位先生烦死了。他不是来看你的。出去。”那老妇人抗议道，她坐的那把抉手椅是她自己的，她不要把它让出来。
“既然这样嘛，”拉？柏厚带着狰狞的笑声说，“那‘我们’离开‘你’好了。”
我草率又尴尬的鞠了一个躬，便跟他到邻间——就是上次我来的那一间。
“我高兴你听了听她讲话，”他说：“她整天就是这个样子。”
他把窗子关起来。
“街上吵，都听不到自己说话。我的时间都花在关窗子上，拉？柏厚太太则花在开窗子上。她说我要闷死了。她永远都是夸张的。她不承认外边比里面还热。再说，我还有个小温度计，可是当我给她看的时候，她却说度数代表不了什么。就是她明知她错的时候，
她还是要说她对。她一辈子的主要目标就是让我活得不痛快。”
他自己呢，当他在说话的时候，我似乎觉得有点不平静，他越来越激动地说：
“她这一辈子不管做错什么，总是归怨于我。她所有的判断都是歪曲的。我会跟你解释。你知道，外在的东西传到我们眼里的影子是颠倒的，可是我们脑子里有个器官把它们更正过来。拉？柏厚太太却没有这样的器官。在她的脑子里，它们始终是颠倒的。你可以想像这是多么痛苦的事。”
显然，他能够把话向我说出来，让他心里舒展了不少，而我也小心着不要打断他。他继续说：
“拉？柏厚太太总是吃得太多太多。好哇，现在反而是她认为我吃得太多了。如果她看到我拿着一块巧克力（那是我主要的营养），她就一定会唠唠叨叨的说：‘又在嚼了！’她监视我。她说我半夜起来偷偷摸摸自己煮东西吃……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当我看到她坐在桌子对面大抓大嚼的时候，我的胃口全没有了。这个时候她却说我故意挑剔，只为了折磨她。”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像念诗一样的咏叹道：“她的责备让我吃惊！譬如说，当她坐骨神经痛的时候，我安慰她。她却打断我，耸耸肩说：‘不用装出有良心的样子。’不管我做什么或说什么，都是为了让她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