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台布置得尤为精美。四面全摆放着青枝绿叶,挂着星星的彩旗,把乐台完全遮得看不见了,斯佳丽知道城里所有的盆花都搬到这儿来了,有锦紫苏、天竺葵、八仙花、夹竹桃、秋海棠一连艾尔辛太太那四盆珍贵的橡胶树都荣耀地摆在台上四角的显要位置上。
乐台对面会场另一头,连太太小姐都黯然失色了。因为在这面墙上挂着戴维斯总统和南部邦联的副总统、佐治亚本州的“小亚力克”史蒂文斯的巨幅肖像。肖像上方是面巨旗,旗子下一张张长桌上摆着从城里各个花园采集来的鲜花,有凤尾草、成排成排的各色玫瑰深红的、黄的、白的,还有剑兰那神气的叶鞘,大批五颜六色的旱金莲、高高矗立的蜀葵在花丛中探出深紫和奶黄两色花冠。花丛中,蜡烛圣坛香火般燃烧着。肖像上的两张脸俯视着这场面。这两位执掌军政大权的首脑人物的脸截然不同院戴维斯脸型扁平,一双苦行僧的眼睛,目光冷漠,两片高傲的薄嘴唇紧紧抿着;史蒂文斯的脸上则深深嵌着一双发亮的黑眼睛,这张脸只识人间疾苦,不知其它,并且曾经用诙谐和激情战胜了疾苦一这两张脸都深受爱戴。
负责整个义卖会的是委员会的几位老太太。她们长裙窸窣,似鼓满风帆的船队一样浩浩荡荡地进场了。她们把迟到的少妇和格格傻笑的少女赶进货摊里,然后大摇大摆地穿过门,走进摆着茶点的后屋。佩蒂姑妈气喘吁吁地跟在她们后面。
黑人乐师咧着嘴笑着登上乐台,胖乎乎的脸上闪着汗珠,并郑重其事地在提琴上调起音来,用琴弓拉啊用手拨啊。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夫老利维敲了敲琴弓,让大家注意。从亚特兰大还叫马萨斯维尔的时代起,每次义卖会、舞会和婚礼的乐队都是由他指挥的。除了经管义卖会的太太们之外,已到场的人还不多,不过在场的人个个眼睛都盯着他。于是小提琴、低音提琴、手风琴、班卓琴和指关节骨一齐演奏起节奏缓慢的叶洛蕾娜曳了一节奏很慢,不宜跳舞,跳舞要到货摊的货卖完才开始呢。华尔兹舞曲那优美的伤感调子传进了斯佳丽的耳中,她的心不由得怦然一动。
时光在慢慢流逝,洛蕾娜!
草地上又是白雪皑皑。
太阳远在天边,洛蕾娜……一二三,一二三,身子由高到低一三,转身——二三。多美妙的华尔兹舞曲啊!她稍稍伸出手,闭上眼睛,随着难忘的忧伤节奏舞动着。这凄凉的曲调和洛蕾娜失去的爱情同她心里的兴奋交织在一起,使她的喉咙不由得哽住了。
这时,仿佛在华尔兹乐曲的引导下,下面那条月色朦肽的街上顿时飘来了种种声响院马蹄喟喟,车轮辘辘,温暖的芳香空气中荡漾着笑声,还有黑人因争夺拴马的位置从开始低声刻薄的语言发展到高声争吵。楼梯上一阵混乱,传来无忧无虑的嬉笑声,姑娘活泼的嗓音,夹杂着护花使者的浑厚音调。那些姑娘认出了下午刚分手的朋友,轻佻地喊着互相打招呼,并高兴地尖叫着。
会场一下子活跃起来了。场子里到处都是姑娘,她们穿着蝴蝶般的鲜艳长裙,裙摆撑得大大的,里边穿着镶花边的宽松长裤曰裙上面露出圆润白皙的纤小肩膀,荷叶花边上隐隐现出一抹柔软娇小的乳房,镂空披巾随意搭在胳臂上,腕上吊着各种各样的绾小丝绒带的扇子,有泥金彩绘扇,有鹅毛扇,有孔雀扇。有的姑娘将溜滑锃亮的乌发挽个沉甸甸的发髻,把脑袋压得往后仰,给人一种很神气的感觉。有的姑娘把密密麻麻的金鬈发堆在脖颈边,带流苏的金耳坠随着飘舞的鬈发晃荡着。花边、丝绸镶边、缎带,全都是通过封锁线偷运进来的,因此穿戴在身上越发显得珍贵且得意。她们格外自豪地炫耀这些华丽的服饰,以示对北方佬的特别侮辱。
其实城里的鲜花并没有全部搬来献给南部邦联的领袖。那些最小最香的花朵都装饰在姑娘们身上。她们有的把香水月季簪在粉红色的耳后,有的把栀子花和玫瑰花苞编成小花环套在波浪形的披肩长发上,有的把鲜花正正规规地插在缎子肩带上,这些花不用过夜就会成为珍贵的纪念品放进灰军装的胸袋中。
人群中有那么多穿军装的一他们中很多人斯佳丽都认识,有些是在医院病床上见到的,有些是在街上,有些则是在训练场上。这些军装真是光彩夺目:闪亮的钮扣,袖口领口镶着耀眼的金穗带。因为军中部门不同,军裤上缀着的有的是红条子,有的是黄条子,有的是蓝条子,把灰色的军装衬托得帅极了。猩红的和金色的绶带晃来晃去,军刀在锃亮的长靴上闪闪发光,互相碰撞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靴剌也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这些军人跟朋友打着招呼,挥着手,弯腰亲着老太太的手。这时斯佳丽心头不禁油然生起一股得意,暗自想,好一表人才啊。即使长着两撇黄胡子,或满脸黑胡子、棕胡子,看上去也个个都那么年轻。尽管胳臂上吊着吊腕带,太阳晒黑的脸上缠着白得剌眼的绷带,却仍那么英俊,那么勇猛。有些人拄着拐杖,姑娘小心地放慢步子,与这些护花使者一瘸一拐的步子配合时是那么自豪。在这些穿军装的人中有一人穿得花里胡哨,竟使得姑娘们那些鲜艳的服装都黯然失色了,他像只热带鸟般矗立在人群中。他是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名义勇兵,他穿着一条宽松的蓝白条纹裤,缚着奶白色的绑腿,紧身小红短上衣,一只胳臂吊着黑绸吊腕带,黑黑的皮肤,咧着嘴直笑,像只小猴子。这个人就是梅贝尔·梅里韦瑟特别相中的情郎勒内·皮卡尔。整个医院一定都倾巢而出了,至少凡是能走的都来了,还有在休假的和休病假的也都来了,当地到梅肯之间所有铁路、邮政、医院和军需部门的人也纷纷出动。太太小姐们该多么高兴啊!医院方面今晚一定可以大赚一笔了。
下面街上传来阵阵鼓声和脚步声,还有马车夫的喝彩声。一声号响,一个低嗓音吆喝着队伍解散的命令。刹那间,身着鲜艳军装的自卫队和民团一拥而上,把狭窄的楼梯踩得格格直响微微颤动,他们拥进屋就忙着点头、敬礼、握手。自卫队的小伙子对能在战争中显露身手挺得意。他们暗自许愿,如果仗能打到明年这个时候,一定到弗吉尼亚去。银须飘拂的老人穿上沾了前线子弟兵光的军装,也挺得意,恨不得自己能再年轻些。民团里有很多中年人,还有几个年纪大点的,但也有不少适龄的人,他们脸上倒不如年老的或年轻的人那么喜气洋洋。人们已经叽叽喳喳议论开了,探听他们为什么没跟随李将军。
他们怎么能一齐进会场呢!几分钟前,这里看上去还是个很大的地方,现在竟被挤得满满的了。到处洋溢着夏夜的各种香味院香粉味、花露水味、发油味,还有点燃的月桂油蜡烛味和鲜花的芬芳味。这么多双脚踩在操练房的地板上,微微扬起一阵尘土。一片喧喧嚷嚷的声音,闹得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老利维仿佛感觉到这场合中的欢欣鼓舞气氛,便停止演奏《洛蕾娜》,突然用琴弓笃笃敲着,然后死劲一拉,乐队一下子就奏起了《叶美丽的蓝旗》。
上百条嗓子应声而起,引吭高歌,就像在欢呼一样。自卫队的号手登上乐台,正好在大合唱开始时合上音乐,一片合唱声中高亢的号角声响彻全场,令人不寒而栗,臂膀都起了鸡皮疙瘩,一股凄凉的深切情绪顿时让人铭心刻骨。
万岁!万岁!南方的权利万岁!
美丽的一星蓝旗万岁浴大家接着又唱起了第二段,斯佳丽正跟着其他人一起唱着,忽然听见背后响起了玫兰妮那动听的女高音,清澈嘹亮,字正腔圆,惊心动魄,犹如银号。她回过头,只见玫兰妮站立着,十指交叉,贴在胸前,眼睛闭着,泪珠从眼角淌下。曲终时,她古怪地冲斯佳丽一笑,一面用手绢轻轻擦着眼泪,一面做了个告罪的怪脸。
“我太高兴了,”她低声说,“太为这些当兵的骄傲了,竟忍不住哭了。”
她眼里流露出一种强烈而近乎狂热的光芒,片刻间那张姿色平庸的小脸竟容光焕发,显得很美丽。
唱罢这首歌,在场的妇女个个脸上都显露出同样的神情,大家纷纷回头看着自己的亲人。姑娘看着情人,母亲看着儿子,妻子看着丈夫,不管是粉嫩的脸,还是皱纹密布的脸,都流着骄傲的眼泪,嘴角含着笑意,眼里流露出炽烈的光芒。她们都美得炫目,甚至连最丑的女人,一旦完全受到保护,有人疼爱,并且千百倍奉还那份爱,也变得美如天仙。
她们爱自己的亲人,相信他们,信赖他们,至死不渝。有坚强的穿着灰色军装的战斗部队屹立在她们和北方军队之间,灾难怎会降临到她们头上?世界诞生以来,可曾有过如此英勇,如此无畏,如此侠义,如此温柔的男人?这么名正言顺的正义事业,除了取得压倒一切的胜利之外,怎么会有其它的结果呢?她们热爱这个事业就如同爱自己的男人。她们尽心尽力,自己动手,为这个事业出力。她们口里谈的是这个事业,心里想的是这个事业,梦里梦的是这个事业一如果需要,为了这个事业她们愿意牺牲这些男人,并且像这些男人举起战旗那样自傲地承受她们的丧痛。
这是她们心中的信仰和骄傲的高潮,是南部邦联的高潮,因为已经胜利在望。“石壁将军”杰克逊在谢纳杜谷打了几个胜仗,在“七天战役”中北方佬在里士满一带吃了败仗,形势已经一清二楚了。有李和杰克逊这样的领袖取胜还会没把握吗?再打一次胜仗,北方佬就会跪下求饶,她们的男人就会骑着马回家,与她们尽情亲吻、欢笑。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会结束了。
当然,家家户户都有椅子空着没人坐,有的孩子永远也见不到父亲了,弗吉尼亚偏僻的小河边和田纳西寂静的群山中出现了无名冢,可是为了事业,这笔代价算得上很大吗?太太小姐们要的绸缎、茶叶、砂糖固然都来之不易,不过那些都是说来可笑的小事。再说,那些勇敢的偷越封锁线的人在北方佬眼皮底下源源不断地把货运进来,她们拿到这些东西时常常格外激动。不久拉斐尔·塞姆斯和南部邦联的海军就会收拾北方佬那些炮舰,港口就可以开放了。英国也会来协助南部邦联打胜仗,英国的棉纺厂因为缺乏南方的棉花做原料已停产了。惺惺相惜,英国的贵族自然同情南部邦联,反对北方那些贪财鬼。
女人们一面把绸裙弄得窸窸窣窣,嘻嘻哈哈地笑着,一面看着自己的男人,心里美滋滋的。她们知道从危险和死亡中夺得的爱情,让人觉得分外剌激,所以备觉甜蜜。
斯佳丽乍一看到这群人,还感到一种久未参加盛会的激动,心不由得怦怦直跳,当看见身边这些女人脸上那种激昂的神情,她似有所悟,一团欢喜顿时消失殆尽。在场的每个女人都燃烧着一股她体会不到的热情。这使她迷惑不解、灰心丧气。不知为什么,会场似乎没那么漂亮了,姑娘们也没那么时髦了,可每张脸上似乎仍然闪烁着忠于事业的炽热情绪一唉,看起来简直荒唐可笑!她忽然茅塞顿开,不由吃了一惊,张大了嘴。她明白了,自己并没有这些女人这样的强烈的自豪感,也没有心甘情愿为事业牺牲自己和自己所有一切的愿望。她心里明白这事业对她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对他人眼里流露出的狂热目光,对事业的谈论都听腻了。这事业对她来说似乎并不神圣。战争似乎并不是神圣的大事,而是无故杀人、耗费金钱、将奢侈品变得更加奢侈的麻烦事。她明白自己讨厌没完没了地编织,没完没了地卷绷带、撕软布,为此她指甲的角质都磨粗了。唉,对医院她真的感到厌倦了!对让人恶心的坏疽臭味和没完没了的呻吟她也感到厌倦,受不了,想呕吐。看到临死的人凹陷的脸上那副神色也很害怕。想到这里,她心里才害怕得感到:不一不!我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这想法不对——这是罪过。
就在这些大逆不道、亵渎神灵的念头掠过她的脑际时,她偷偷朝四下看了看,生怕有人看出她脸上清清楚楚流露出来的这种想法。唉,她为什么没有其他女人那样的感受呢!她们对事业的信仰真是真心真意,一片至诚。她们的言行确实十分认真。万一有人怀疑她一不,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她虽然对事业并不热心和自豪,但也必须装出这种样子,扮演好一个南军军官遗孀的角色,做出毅然忍受悲痛,心如死水,认为只要丈夫的死有利于事业的胜利,对她可算不了什么的样子来。
唉,她跟这些忠诚的女人为什么大相径庭、相去甚远呢?无论对什么人、什么事,她决不会像她们那样无私地去爱。这是种多么孤独的感觉啊一精神上也好,肉体上也好,她以前从没感到过孤独。起初,她还想把这些念头压下去,可是她生性不爱自欺欺人,她不能这样做。因此,在义卖时,她一面和玫兰妮接待光顾她们货摊的顾客,一面忙着开动脑筋,想方设法为自己辩解一这种事她做起来往往不难。
别的女人奢谈什么爱国主义和事业简直是头脑发热,一派胡言,那些男人奢谈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和州权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有她,斯佳丽·奥哈拉·汉密顿一人具有爱尔兰人冷静的头脑。她可不打算出洋相去谈什么事业,也不打算出洋相去承认自己的真实感受。她的头脑甚是冷静,完全能够客观地对付这局面,谁也不会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心情。在场的人如果知道了她的真实思想,准会不胜诧异!如果她突然登上乐台,声称她认为战争应当结束,人人都可以回家种棉花,重新参加宴会,重新找自己所爱的人,重新有好多淡绿色的衣裙,大家听了准会大为震惊。
她这番自我辩解虽然一时间让她越来越起劲儿,可是她对这个会场还是感到厌倦。麦克卢尔家姑娘的货摊果然像梅里韦瑟太太所说的那样并不显眼,好长时间都没人来她们这个角落了,斯佳丽没事可做,只有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欢乐的人群。玫兰妮发现她闷闷不乐,只当她是在想念查理,也就没理会。斯佳丽坐着,愁眉苦脸地向四下看着,她就自顾自忙着整理货摊,把货物摆得更加吸引人。斯佳丽看什么都不顺眼,连戴维斯先生和史蒂文斯先生的两幅巨画像下堆着的鲜花看着都不顺眼。
“看上去就像个祭坛,”她不屑一顾地说,“大家都对他们俩这么迷信,简直当他们是圣父圣子了!”她这样想着心里一下子发了慌,生怕自己对神不敬,赶忙画了个十字以示赔罪,总算及时住了口。
“不过,事实确实如此嘛,”她跟自己的良心争辩着,“大家都这么迷信,把他们当成了圣人,可他们只不过是凡人,而且貌不惊人。”
当然,史蒂文斯先生对自己的长相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他是个终身残疾,可是戴维斯先生一她抬头看着那张神气的脸,光洁得像玉石浮雕。最让她恼火的是他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男人应该把胡子刮干净,要不就留两撇胡子,再不索性就留络腮胡子。
“那个不起眼的山羊胡子看来就只有这么点能耐了。”她思忖道,对他脸上那种担负新国家重任的冷峻智慧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