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诺阿太太真不是个东西。这个女人过去几乎全靠玛格丽特过活,一向想从她身上多弄些钱,就拖欠下许多她无力偿还的债,如今看到女邻居对她已毫无用处,竟连看也不来看她一眼了。真是世态炎凉,人人都把玛格丽特抛弃了。G伯爵为债务所逼,不得不又去伦敦。他临行给我们送来了一大笔钱。他已经是尽力而为了。但是又有人来查封东西了。债主们就等着她死,好拍卖她的全部东西。
我本想用我自己余下的一点钱来阻止这次查封,但是代理司法官对我说这没有用,说是跟着来的还会有别的查封。既然玛格丽特活不成了,与其替那个她不愿看见而且从未爱过她的家庭把东西留下来,还不如撒手不管为好。你压根儿想像不到,这个可怜的姑娘是在怎样一种为豪华所掩饰的贫困中死去的。昨天我们简直是身无分文了。餐具、首饰、开司米披肩全都当掉了,其余的东西不是早卖掉就是被查封了。玛格丽特还能意识到周围发生的事情,她的肉体、精神、心灵都在经受着痛苦。大滴泪珠滚下她的两颊。她的脸颊是那么苍白和瘦削,即便你能见到她,你再也认不出你昔日那么深切地爱过的人的脸庞了。她曾要我答应在她不能提笔的时候,代她给你写信,我如今也就当着她的面写了。她把目光转向我,但再也看不见我,她的眼睛已给即将来临的死亡蒙住了。可是她还在微笑,我敢断定,她的全部思念,她的整个心灵都离不开你。
每逢有人开门,她的眼睛就闪亮,总以为你就要进来了,随后当她看清楚那不是你的时候,她的面孔便又恢复了痛苦的神色,满脸冷汗直冒,两颊通红。
二月十九日,半夜
今天是个多么凄惨的日子,可怜的阿芒先生!早上玛格丽特便不能自如地呼吸了。医生给她放了血,她的声音恢复了一阵子。医生劝她请一个教士,她说“好的”,于是医生亲自到圣·罗克教堂请来神父。
这时,玛格丽特把我叫到她床边,要我把她的衣橱打开,她把一顶帽子和饰满花边的衬衣指给我看,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忏悔过后我就要瞑目了,那时候你就给我穿戴上这些东西,这是一个垂死的女人的一点奢求。”
说罢她搂着我哭了起来,又说了一句:
“我还能说话,可我一说话就闭气。我闷死了!给我空气!”
我泪如雨下,打开了窗户。几分钟后神父进来了。我走到他跟前。当他得知他是在什么人家里的时候,他似乎害怕会遭到冷遇。
“神父,请放心进来吧。”我对他说。
他在病人的房间里只待了一会儿,出来后对我说:
“她一生过着罪过的生活,不过死时却是一个基督徒了。”
过了片刻他又回来了,跟着一个拿十字架的唱诗班的小孩,最前面还有一个祭司摇着铃,表示天主来到了临终者的身边。
他们三人走进了卧室。在这个房间里过去曾经说过许许多多荒唐的话语,此刻它却成了一个圣洁的神坛。
我跪了下来。我不知道我目睹的这个场面给我留下的印象会维持多久,可是我相信在轮到我归天之前,再没有什么世事能给我如此深刻的印象了。
神父把圣油涂在这个临终的女人的脚、手和额头上,背诵了一篇短短的祷告,于是玛格丽特就准备升天了。我丝毫也不怀疑,只要天主看到了她生时所受的苦难和死时的圣洁,她准是能进天堂的。
从那以后,玛格丽特没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动一动。好多次,要不是听到她那艰难的喘气声,我真认为她已经死了。
二月二十日,下午五点
一切全完了!
半夜两点钟左右,玛格丽特快咽气了。从她发出的呻吟来判断,从来没有一个殉难者忍受过这么大的痛苦。有两三次,她在床上猛地坐起来,仿佛要把她那正在向天主升去的生命抓住似的。
也有两三次,她叫着你的名字,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最后她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眼泪悄然而下,死了。
于是我朝她走去,我叫唤她,她没有回答,我便替她合上眼睛,吻了吻她的前额。
我亲爱的、可怜的玛格丽特啊,但愿我是个女信徒,我的这一吻就可以引你见到天主。
然后,我照她生前的嘱托给她穿戴好,到圣·罗克教堂找了一位神父。我为她点上两支蜡烛,就在教堂里为她祷告了一个小时。
我把她剩下的一点钱都施舍给了穷人。
我不大懂得宗教,可是我想,天主会看出我的眼泪是真挚的,我的祷告是虔诚的,我的施舍是真心实意的。我还想,对于这个红颜薄命的姑娘,死后只有我给她合上眼睛,为她入殓。天主是一定会动以恻隐之心的。
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举行安葬。玛格丽特的许多朋友都来到教堂里。有几个还流下了真诚的眼泪。在送葬队伍到蒙马特尔的路上,只有两个男人跟在后面:专程从伦敦赶来的G伯爵和由两个仆人搀扶着的公爵。
这些详细的经过是我在她的房子里给你记下的。我流着泪,眼前灯光惨淡,晚饭摆在一边,你可想而知我是连碰都没有碰一下。这晚饭是娜宁为我弄来的,因为我已经足足有二十四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命途多舛不容许我把这些悲惨的记忆保留得很久,因为我的生命不属于我,正如玛格丽特的生命不属于她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我赶忙当场把所有这些细节都给你记录下来,我生怕你要过很久才回来,不这样我到那时候就不可能把这伤心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了。
“你看完啦?”我读完这份手稿以后,阿芒问我。
“如果我读到的这些内容都是真实的话,我的朋友,那我就懂得你经受了什么样的痛苦了。”
“我父亲在一封信里对这已作了证实。”
我们对刚刚逝去的那个悲惨的命运又谈论了一阵,然后我便回家去休息。
阿芒仍很伤心,可是因为诉说完了这个故事,心情倒轻松了一些,身体康复得很快。于是我们又一起去看望布吕丹丝和朱丽·迪普拉。
布吕丹丝刚刚破产。她对我们抱怨,说这是玛格丽特一手造成的,说什么玛格丽特生病的时候向她借了许多钱,给了她一些没法兑现的期票,结果玛格丽特死了,竟没有还她分文,也没有给她任何字据,使她负了债。
杜维诺阿太太到处散布她这一套骗人的鬼话,好作为经济困难的借口。也正是靠这套鬼话她向阿芒勒索了一张一千法郎票面的钞票,他并不相信她,不过他乐意装出信以为真的样子。其实这纯粹出自对于曾经跟他的情人接近的人的一种敬意罢了。
后来我们又去看望朱丽·迪普拉,她把她亲眼目睹的那些伤心事讲给我们听,一提到她的朋友,她又流下了悲切的眼泪。
最后,我们到玛格丽特的坟地上去,时值四月,太阳的初辉已催开了最早的树叶的嫩芽。
阿芒还有一项要尽的义务,那就是去看望他的父亲。他仍希望我能做伴。
我们抵达了C城。我在那儿见到了杜瓦先生,他就像他儿子对我描述过的那副模样:身材高大,神态威严,性情和蔼。
他饱含着幸福的眼泪迎接阿芒。亲切地跟我握手。我一下就看出来在这个税收员身上,父爱超过了一切感情。
他的女儿叫布朗舍,她目光清澈,容貌娴静,这些都足以表明她心灵里只有圣洁的思想,她的双唇只会说虔诚的话语。她笑眯眯地欢迎她哥哥的归来。这个纯洁的少女何曾知道,远方的一个烟花女子,仅仅由于提到她的名字,就舍弃了自己终身的幸福!
我在这个欢乐的家庭住了一些时候,全家都为这个给他们带来一颗康复的心灵的人忙碌着。
我回到巴黎,就照他给我讲的把这个故事如实地记了下来。它只有一个也许还会被否定掉的可能之处,那便是真实性。
我并不想从这个故事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都能做出她所做的事,远非如此,可是我已经知道她们当中确有过一位姑娘,她平生确实感受过一种严肃的爱情,她为此而受尽了痛苦,到头来并为此而舍生!我把我所晓得的告诉读者,这是我的一种职责。
我并不是在宣扬邪恶,可是每当我不论在什么地方听到有高尚的灵魂在痛苦地祈求的时候,我都会为之呼应。
我再重复一遍,玛格丽特的故事是一个例外。但是,如果它不是一个例外的话,也就不值得花费那么多笔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