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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巡(1)

镇球第一次见到鹤子时才十七岁。那是在一九七五年底,他被所在的工厂派到辖区派出所,充当治安联防队员。他干得不坏,很快成了一名骨干队员,没多久还被提拔为一个三人小分队的队长,负责城西地段的夜间治安。在镇球的朋友和邻居印象里,他那段时间变得沉默寡言,一身神秘的气息,而且很难看到他的踪影。事实上,镇球白天基本上都在家里睡觉,睡得很沉很沉。天黑下去了,他才醒来。晚上八点他准时来到派出所,先是会合值班民警、联防队员打一小时康乐棋,然后坐到值勤室里练钢笔字。他没有临摹字帖,而是随便拿张印刷品抄写一下(比如报纸、灭鼠须知、通缉令等)。午夜时分,他带着小分队出更,在城西一带纵横交错的巷陌中巡逻,一直到启明星升起时才收队。

这一夜,镇球和联防队员圣时、天禄手臂上套着联防队红袖章,在卖糖巷中巡逻着。这条巷子听名字就知道旧社会的时候是个做生意的地方,派出所的指导员曾吩咐他们巡逻时要多加注意。镇球在黑漆漆的巷子里选中了一座高门大院,要潜入内部仔细巡查。高门大院的大门锁有点复杂,镇球试了三把万能钥匙才把门打开了。乍进这大院,镇球有点暗自惊讶。院子异常空阔,在灰暗微明的天空下,天井里的石板地面泛着白光。院子的中央放置了许多黑蓬蓬的盆栽植物,还隐隐露出发亮的花朵。从镇球所站的门台洞里,延伸出两条天牛触角似的长走廊,依次排开间间厢房。尽管镇球已是黑夜里的猎手,还是无法看清这院子究竟有多深。镇球想:这种大院户籍杂乱,夜间少不了有违禁的事。他向圣时、天禄耳语了几句,三人兵分两路,向院子内部深入。

镇球独自居右巡查。他贴着门户,闭着眼睛捕捉着屋内细微的声音,根据下意识的提示慢慢前行。他能感觉到:在一间间黑咕隆咚貌似沉睡的屋子里,其实不断发生着事情。里面的人在黑暗中窃喜、忧伤、恐惧、妒嫉、猜疑。忽而气喘嘘嘘做爱,忽儿又咬牙切齿厮打……他想着这些,脑子里叠加着派出所档案室里发黄的居民户籍底册,那也是院子里的人居住的地方,他们的魂灵住在那里。镇球一间间屋子巡视过去,凭直觉能感知屋里的人是平和或者是凶险的。而且在他的大脑视网膜上,会很直观地出现屋内床上或者地铺上杂乱交错的人的肢体和器官(这种幻觉十几年后他在毕加索的画里奇怪地找到印证)。

走廊已到尽头,现在骤然拐入黑沉沉的宅院内部。至此,镇球什么也没发现。他继续深入,穿过了黑暗的过道,眼前又有了模糊的光线。这时他已置身于后院的另一个天井。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井,圆形的,周边围着封闭的花墙。天井内空空荡荡,没有花木,没有假山石,没有金鱼缸,只有一棵银杏树长在靠左的内侧。镇球的视线被这棵树吸引。没有风,硕大的树冠纹丝不动,但是在树冠的中间,有一方块区域的树叶发出奇怪的光晕。镇球移动了一下位置,那一片光晕也随之移动,始终和他保持同一对角线。镇球好生惊诧,于是走到树背后。原来,这棵树后面的围墙上方露着一截木楼,亮光是从木楼的窗户里放出的。

“嘿,这屋里的人要遇上一点麻烦了。”镇球想着,心里不知为何袭上一阵苦闷。

亮着灯光的窗户紧闭着,气窗以下的部位拉了一层花布的窗帘。眼下,这棵高大的银杏树正好可以利用。镇球爬到了树上,踩着一枝树桠,从没有遮着窗帘的气窗里看清了房间里的局部。

屋内坐着三个人(就他暂时所见)。一个老太太、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围着一张桌子在玩扑克牌。老太太只能看到侧面,她戴着老花眼镜,全身裹在一件黑色的厚毛线衣里,两只枯瘦的手神经质地交替数着手中的牌。那个男人的位置正好面对着窗户,所以能看见正面。这个人身材肯定很魁梧,满头浓黑的卷发,下巴长着胡茬子。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褪了色的红色卫生衣,背上披了件军绿大衣,大衣的里子像是绵羊皮的。看这男人的模样和衣着,不像是个亚热带气候里长大的本地人,说他是个东北人还差不多。不过他打牌的样子倒是十分的文气,是小心翼翼将牌摆到了桌上,似乎怕惊了老太太似的。那年轻的女人紧接着出了一张牌。她坐在男人的右侧,是个丰满动人的姑娘。她穿着紧身的毛线衣,胸部突出,圆圆的脸绯红绯红的。她这会儿忽身上一定很温暖。

现在一局牌已经结束。老太太开始洗牌。她的功夫极为纯熟,手指如磁石一样能将散乱的牌吸附过来。其余两个人一动不动,出神地注视老太太枯瘦的手指间漂亮地弹动着的纸牌。从镇球开始窥视起,这三个人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坐姿、同一个表情,异常专注、宁静地对付着牌局。

由于牌局的表面不设赌注,引起了镇球更大的兴趣。他从来没有见过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残夜,会有人能这般超然物外聚精会神玩一盘没有输赢的扑克牌局。为了揭开这个谜,镇球开始分析屋内三个人的关系。比较可以肯定的是老太太和那姑娘是母女。那男人的身份是个疑问。镇球透过夜间的空气和气窗的玻璃紧紧盯住他看,再次认定这是个外乡人。他不可能是老太太的儿子,也就不可能是那姑娘的兄弟,唯一的可能是她的丈夫或未婚夫。可假定是这样,他为什么深更半夜还待在丈母娘家里呢?还有一种解释他可能是倒插门的入赘婿,可镇球并没有发现窗户上贴着什么红双喜之类的痕迹,而且就他所见房间里面的板壁糊的是旧报纸,本地习俗做新房的屋子里糊的应是白纸。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这个年轻的本地姑娘怎么会和这个看起来像东北人的男人发生这样的关系呢?

镇球在树上苦苦思索着,深深为屋内的情景所迷惑。假如可能,他倒是非常愿意变成一个精灵进入屋里,为牌局凑一脚,与他们三人一起打这局令人费解的纸牌游戏。但这个时候,镇球看见屋里的人突然受了惊动,三只头颈一下子直了起来,转向了房门。几乎在同时,镇球听见屋内传出一阵突袭而来的敲门声。镇球也吃了一惊,使劲抓住了树枝。紧接着又响起第二阵敲门声,并有人大声命令开门。原来是圣时和天禄。他们从左路包抄过来,也发现了目标并且得手了。镇球松了一口气。现在他看到屋里三个人都站了起来,好像很惊恐地看着被敲打的门。那个男人似乎做了一个勇敢的姿态,立即被那年轻的姑娘推到了一边,并从镇球的视线中消失了。于是镇球赶紧从树上下来,快步跑回了院子。

当镇球通过一条走廊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头楼梯上楼找到这个房间时,门已经打开。屋里有四个人:老太太、年轻的女人、圣时、天禄。外乡男人不见了。镇球站在门边的灯影里,一声不响打量着房间。他发现:这个年轻的姑娘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到来似乎特别的戒备。

“小兄弟,我们真的不知道政府不许百姓夜间打扑克牌。早知道的话,我们就下象棋了。”老太太笑吟吟地说。她还坐在她先前坐的那个位置,面前散落着零乱的纸牌,上面压着她的老花眼镜。

“是这样的,同志!我妈妈夜里老是失眠,所以要我陪她打一会儿扑克牌。我们真的不是在赌博。你们说,哪有妈妈和女儿赌钱的呢?”年轻的女人接上她母亲的话说着。她的语气温顺多了,或许是为了弥补母亲不合时宜的幽默,她让自己的笑容尽量妩媚动人。这期间,她又迅速地瞥了镇球一眼。

“这个女人挺机灵,迷人,有点像阿庆嫂。圣时、天禄快要被迷住了。”镇球思忖着。“她把那个男人藏起来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现在,镇球能够把在银杏树上看到的那一部分场景和现场的全景拼接在一起了。首先,他注意到在这间屋子的里面,还有一个套间。两个房间相隔着一个圆洞门,圆洞门上挂着一幅用葫芦子串成的珠帘,基本上挡不住视线。套间里没有点灯,只能半明半暗看见一只床角。那男人必是藏于其中了吗?镇球的嘴角挂着一丝轻微的冷笑,他的目光和那年轻的女人又接触了一下。牌局所在的外间相当拥挤,靠墙的地方有一张单人木床,上面铺着足够温暖的被褥,还有一个亮得耀眼的白铜暖水壶压在上面。打牌的红木方桌位于单人床斜对角,边上共有三张雕花的木圆凳。老太太和女儿各坐了一张,圣时坐在那个隐藏起来的男人坐过的位置上,看样子他坐得挺舒服的。

“那么,你们能不能把身边的钱交出来,这是我们的惯例。”圣时说。他总算还记得惯例。

“我们没有赌博,所以也没有钱。你们看!”老太太的手插进了外衣口袋,往外一拉,两只兜兜像黑色的耳朵翻出来。叮当一声,有一枚五分的硬币掉到了地上。“瞧,就五分钱,不过以前我倒是有过不少钱。”

“老实点,要是这样,你们明天早上就得将扑克牌穿成一串挂在脖子上,在派出所门口示众两小时。”天禄说。

“你们真要这么干?”老太太似乎很吃惊地看着天禄,“你们要多少钱?我这儿还有五块钱,本来想过年时买一只老鸭子炖着吃的,现在就贡献出来给国家了,这样总好了吧?”老太太说着撩起衣襟,在裤腰头摸索着,想把那五块钱掏出来。

“把钱收起来。过年时你照样可以吃炖鸭子的。”镇球在灯影下突然插上话来。他看到老太太立即投来赞许的目光,但使他心动的是她女儿显得愈加不安了。她为什么这么紧张?那个男人藏在哪儿啦?

“你叫什么名字?”镇球问她。

“陈茶鹤。”

“叫她鹤子。”老太太愉快地插上了一句。

镇球感觉中立即有一只洁白的仙鹤迎着如雨的金色阳光飞去。他想起的是小时候用纸折成的一只纸鹤。他平静地望着陈茶鹤(或者叫鹤子),她的坐姿很端正,双手放在膝上,似乎想掩饰一下身体的线条。可是由于她的身体略微发胖而且穿着紧身的毛线衣裤,愈加掩饰线条反而更加明显。镇球接着问:

“你们家就两口人?”

“不!就我孤老婆子一个人。”老太太似乎对镇球大有好感,又抢过了话头,“我女儿户口在黑龙江建设兵团。她生了病,回来了,可户口还没迁回来。我正要到派出所办这事呢。听说这事很难办,小兄弟,你能帮这个忙吗?”

原来她是个从北方病退回来的知青。镇球心里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么说那个隐藏起来的男人的确是个北方的大狗熊了?她是个走过很远的路的知青,东北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吧?她还是个姑娘吗?不,她一定是个妇人了。她是在这个套间里成了妇人的吗?镇球侧过身再次打量套间里露出一角的床,隐隐看见浅色的床单上有很多暗红色的斑点。这时,叫鹤子的姑娘进入他的视线,站到了套间的圆洞门口。她的身体很像一只光洁的白瓷大花瓶。

“里面的屋子是你住的吗?”镇球说,他的嗓子有点沙哑,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是的,我睡在里间。”她的目光迎着镇球的眼睛,使得他的心里阵阵发麻。

“我敢说,我要是想进里屋看一看,你一定会很不高兴。”

“房间里还没整理过,乱七八糟的,实在不好意思请你进去。”

镇球靠近她,低声、几乎是耳语一样对她说:“我要是一定要进去呢?”

她仰起头,对着镇球高悬的脸。她的眼睛睁得过大,放着异样的光彩。“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的。”镇球感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热烘烘的气味包围着他。她突然做了一个像对待家里人一样的动作,伸手抚平镇球身上蓝色劳保棉大衣的衣领,并低声絮语着:“你不会这样做的,是吗?”镇球俯视她两片鲜红而湿润的嘴唇,从她身体上散发出的女人气味越来越浓,紧紧裹住他尚且是童贞的身体。但是,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什么地方不对劲呢?突然他记起了自己是在执行夜巡的任务中,而她则在保护那个隐藏着的北方男人。顿时,镇球从魔障中挣脱了出来。

“我必须进去检查,这是我的责任。”

说着,他的肩膀一甩,冲开鹤子的阻拦,进入了套间。他立即产生了一种进入魔术箱似的感觉。屋内空空荡荡,四周是糊着报纸的板壁。有一张小书桌和一张床,床单上印有小朵的玫瑰花图案(不是红色的斑渍),有一个铺着毛巾的枕头。那个北方的男人没有在这里,他失踪了。

有关这一夜的经历,就像是一枚木楔子深深打入了镇球的心头。在最初的一周里,他经常感到烦躁不安。他无法确定那个北方的男人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当时一种幻觉,到后来,他甚至觉得那个迷宫一样的院子、黑暗中的花卉、曲折的走廊还有他在银杏树上看到的神秘牌局都是他某个白日里的梦境。但是,只要想到鹤子,想到她站在那套间圆洞门前如陶瓷花瓶一样的身体,他就会产生非常现实的痛苦。这件事成了他内心的一个伤口、一个独自忍受的秘密。有很多次,他产生了强烈的欲望想要重新进入卖糖巷那座深宅大院,证实这一切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力量抗拒他这么做。过了一些时候,他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似乎从这个事件中解脱了出来。

镇球再次见到那个叫陈茶鹤的女子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地点在瓯江电影院。当时,各个电影院正在上映极其轰动的罗马尼亚故事片《多瑙河之波》,观众奇多,而且情绪特别冲动。为了加强电影院的治安力量,镇球的小分队被调拨了过来。对于联防队员来说,在电影院执勤是个美差使,不仅可免费看电影,而且还有点小特权,偶尔可以把没有票的熟人带入场。在某个夜晚,因为在各影院之间跑片的人自行车爆了胎,电影胶片晚到了二十多分钟。场内的电影才放到三分之二,下一场的观众都已齐压压地站满了电影院门口,把本来不很宽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镇球如临大敌把守在门口。他知道人群中集中了城内好些惹是生非的无赖泼皮,他们是专门来看电影里的托玛大叔和女人睡觉的。在镇球的小分队到来之前的一个夜晚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姑娘要退掉一张电影票,结果被争着要票的人团团围住。无数双手伸进去要抢那张票,大多数的手乘机在那姑娘身上乱摸。几个泼皮趁乱撕开她的衣服,没几下让她成了光鸡一个。眼下,人群中动这样心思的爷们可还不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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