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米斯塔尔 (1830—1914),法国诗人,以普罗旺斯语写作,后于 190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上个星期天,我起床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巴黎的寓所呢。当时,正在下雨,天空灰暗,周围一片凄清。我害怕在自己家里过这样一个阴冷的下雨天,顿生妙想:到菲德利克·米斯塔尔家去取取暖吧,这位大诗人就住在离我的松林只有三英里②叫梅雅拉的一个小村子里。
②此处为古法里,每古法里相当于四公里。
说办就办,想走就走:执一根香桃木棍,带一本蒙田文选,披一件雨衣,就这么上路了!
田野里没有人影……咱们美好的普罗旺斯省很有浓郁的天主教色彩,每逢礼拜天就让田地休养生息……农舍门窗紧闭,狗待在自己的窝里……远处,一辆运货车驶来,篷布上正淋着大雨,驱车的老妇头戴风帽,身上裹着褐色的斗篷,拉车的骡子却是节日的装扮:蓝白两色相间的草鞍,红色的绒球,银色的铃铛,它们用小跑的步伐拉着一车庄稼人去望弥撒;而在路下方,透过薄雾望去,河上有一只小船,船头有一个渔夫正在把网撒下去……
这种鬼天气,根本无法一边走路一边看。大雨滂沱,北风猛吹,把倾盆的雨水直泼到你的脸上……我一口气直往前赶路,足足走了三小时,才看见一个小柏树林子,梅雅拉村正在那林子里避风躲雨哩。
村里的路上,连猫也见不着一只,全村人都去望弥撒了,我经过教堂时,曲状的喇叭正在吹响,透过彩色玻璃窗,可看见里面有无数支蜡烛在闪闪发光。
诗人之家坐落在村子的尽头,是圣雷米大道靠左手边最后的一幢房子,房子不大,只有一层楼,前面有一个花园……我悄悄走进去……屋里没有人!通向客厅的门是关着的,但那里面有人在走动,在高声说话,那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是我熟悉的……我在粉刷得白亮白亮的过道里停了一下,手握着门柄,颇为激动,心跳得厉害。他在那里面。他正在工作……是不是该等他写完这节诗再进去?……当然理应如此!不管这一套,活该!进去再说。
啊,巴黎同胞们呀,如果这位出生在梅雅拉村的诗人,来到你们那里,在他的诗集《米海叶》中将巴黎描绘一番,如果你们看见他这个夏克塔斯式的异乡人,出现在你们的沙龙里,一身城市人的装束,衣领挺括,戴一顶与其盛名相称、但使他备感局促的大礼帽,你们一定会觉得米斯塔尔就应该是这副样子……不,米斯塔尔决不是你们想象的这样,世界上只有一个米斯塔尔,他就是我上个礼拜天突如其来在他村子里逮着时的那个样子,一顶毛毡兜帽斜戴在耳朵旁,没有披坎肩,穿着礼服,围着一条西班牙的红色腰带,眼睛炯炯有神,脸颊上透露出灵性的光辉,神态庄严,面带和善的微笑,风雅脱俗像一个希腊牧人,他正大步在室内走来走去,两手插在衣袋里,推敲着他的诗句……
——“怎么!是你呀!”米斯塔尔跳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的!……恰好今天是梅雅拉全村过节的日子,我们可以听到阿维尼翁的音乐,看到斗牛与迎神会,还有法兰多拉舞,场面肯定会热闹非凡……我母亲很快就去望弥撒,不一会就会回来,我们一道吃中饭,然后,就使劲大玩一通,可以去看那些漂亮姑娘跳舞……”
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兴致勃勃地环视这个挂着漂亮帷幔的小小客厅,我已经很久没有到这里来了,过去我曾在这里度过不少美好的时光。屋里的陈设没有丝毫改变,还是这么一张带黄色方格的沙发,两把藤椅,壁炉上有断臂的维纳斯与阿尔勒斯的维纳斯两个雕像,还 有画家埃贝尔为米斯塔尔作的肖像画以及爱第安 加尔雅为他拍摄的照片,在靠近窗子的一个角落,有一张书桌,一张像税务员用的小书桌,那上面堆满了一些旧书与词典。在书桌中央,我看见一大本诗稿……这就是《迦楠达尔》,菲雷德利克·米斯塔尔即将在年底圣诞节那天出版的一部新的诗集。这一部诗,米斯塔尔花了七年的工夫,最近六个月,他还在写最后的诗章;但是,直到最后,他还不敢完全撒手,您知道,总会有某一节还需要润色,总 会有某一处押韵还有待推敲……米斯塔尔用普罗旺斯方言,写出这部诗集,真可谓是白费了力气,他这么做,似乎全世界都应该读得懂这种方言,都应该尊重他这一番苦吟的辛劳……啊!这个天真敬业的诗人米斯塔尔,正 如先哲蒙田所说:”您知道他这么个人吗,有人问他为什么费这么大的劲去研习一种极少数人才懂的艺术,他就答道:‘ 只要有少数人懂得就够了,甚至只要有一个人懂得就够了,即使一个人也没有,我也不在乎。’”
我手里拿着《迦楠达尔》这部诗稿翻阅着,心里很是激动……突然,靠窗口的街上响起笛声与鼓声,瞧,我的这位米斯塔尔赶紧跑到柜子跟前,从里面取出一些杯子和几瓶酒,把桌子拉到客厅中央,打开大门去迎那些奏乐人,同时对我说:
——“你别取笑……他们是来给我凑热闹的……我是这个市镇的参议员。”
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乐手们把鼓放在椅子上,把一面旧旗靠在墙角里;热乎乎的酒传递给了每一个人。大家为菲雷德利克的健康干杯,喝光了好几瓶酒之后,还一本正经地对迎神会议论了一番,拉手舞跳得是不是会像去年那么好,斗牛是不是能搞得成功等,很快,这些乐手就都告退了,他们还要到别的参议员家里去热闹热闹。就在这个时候,米斯塔尔的母亲回来了。
举手之间,餐桌就摆好了:一块漂亮的白色餐巾,还有两副餐具。我熟悉他家的习惯,知道只要米斯塔尔有客人,他的母亲就不上餐桌……这位可怜的老太太只懂她家乡的普罗旺斯方言,跟讲法语的人谈话颇为困难……而且,厨房里的事也离不开她。
天哪,这天早上,我享用了一顿多么丰盛的早餐啊,有烤羊肉,山区特产的干酪,苹果酱,无花果与麝香葡萄。所有这些食物都浇上了本地上等的卤汁,它在玻璃盘碟中焕发出漂亮的玫瑰色……
主食之后,用甜点水果的时候,我起身取来那部诗稿,摊在米斯塔尔前的桌面上。
—— “咱们已经讲好,饭后要出去散步。” 诗人微笑着对我说。
——“不!不!……还是要《迦楠达尔》!《迦楠达尔》!”米斯塔尔让步了,他一边用手按照诗的韵律打着节拍,一边用他那柔和悦耳的声音,朗诵诗稿的第一章:
一个为爱情而痴迷的少女,
我曾经讲述过她凄惨的遭遇,
如果上帝允许,我且改弦更调,
歌唱加西的一个穷苦少年渔夫……
屋子外面,晚祷时分,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广场上响起了一阵鞭炮,短笛与长鼓在街上来来回回地奏乐,加马尔克的公牛,被人们引着向前奔跑,不断发出吼叫。
而我,臂肘倚在桌子上,眼里噙着泪水,听着普罗旺斯年轻渔夫的故事。
迦楠达尔只不过是一个渔夫,但爱情却使他成了英雄……为了赢得他的情人,美丽的爱丝戴列尔的芳心,他干出了好些奇迹般的业绩,和他相比,希腊神话中海格力斯的十二件大事,简直就微不足道了。
有一次,迦楠达尔带头发家致富,他发明了一个奇大无比的捕鱼机械,一下子就把海里的鱼全都捕获上岸。另一次,在奥利乌尔峡谷有一帮凶狠的强人占山为王,为首的是塞韦朗伯爵,迦楠达尔深入虎穴,打 进他那帮匪徒与他身边那些婊子之中……迦楠达尔这小伙子多么坚强可畏!还有一天,在圣·波姆地方,有成群结伙的两帮人来到那里,为了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准备在雅克大师的坟上,互相杀戮,迦楠达尔干预了这场恶斗①,通过讲道理使他们平息下来,避免了一场屠杀……
①他是一个普罗旺斯人,他建造了莎乐蒙神庙的屋架,但愿您相信这个传说。——原注
还有好些超人的业绩!……据说,在高山里,吕尔悬岩上,有一片高不可攀的雪松林子,从没有一个樵夫敢攀登上去。但迦楠达尔上去了,他一个人在那里待了三十天。在这三十天里,人们听见他用斧子砍树的声音响个不停。整个树林在呼号,参天的树干一根接一根相继倒下来,滚到山谷里,当迦楠达尔从悬岩上下来的时候,山上的雪松一棵也没有剩下了……
最后,完成了这么多伟绩之后,这个专逮鲲鱼的渔夫终于赢得了爱丝戴列尔的芳心,并且,他还被加西地区的人民拥戴为执政官。这就是迦楠达尔的故事……迦楠达尔这个名字无关紧要,在这部诗里,重要的是普罗旺斯,属于大海的普罗旺斯,属于高山的普罗旺斯,是普罗旺斯的历史,是它的风俗,是它的传说,是它的自然风光,是整个淳朴而自由的普罗旺斯民族,一个在它泯灭之前得到了自己伟大诗人的民族……而现在,你们这些时髦人在这片土地上铺设了一条又一条铁路,架起无数根电线杆,还要在学校里取消普罗旺斯语!但是普罗旺斯将会在《米海叶》与《迦楠达尔》中长存不朽。
——“诗谈得够多了!”米斯塔尔把稿本合上说,“该出去看看庆祝会啦。”
我们走出屋子,整个村落的人都到街上来了。一阵强劲的北风,把天空清扫得一干二净,刚才被雨水冲刷过的红色屋顶,在晴空映照下欢乐地闪耀着。我们到街上时,正赶上仪式行列往回走,这个行列奇长无比,足足过了一个钟头,其中有风帽苦修士,白衣苦修士,蓝衣苦修士,灰衣苦修士与蒙面女的宗教社团。在烛光与阳光的照耀下,在赞美歌、祈祷诗与使劲敲响的钟声伴奏下,游行队伍里那些绣着金花的玫瑰色旗帜,由四人扛着的一个个褪了色的木制大圣像、一个个手执花束的彩陶圣女像、装在白色丝柜里的耶稣受难像,以及行宗教仪式时专用的斗篷披肩、圣体供显台、绿绒华盖,所有这一切如波如潮,此起彼伏。
宗教游行完毕,那些圣像一一被送回原来的教堂,我们就去看斗牛,接着,又一一去看打麦场上表演的杂耍、摔跤、三级跳、掐猫、扔羊皮袋等普罗旺斯节庆时的一整套游戏,我们回到梅雅拉村时,夜幕已经垂下。广场上,人们在一个小咖啡店前燃起了熊熊的节庆之火,这天晚上,米斯塔尔正要在这咖啡店与他的朋友吉多尔一聚……跳法兰多拉舞的队形已经站好,剪纸做成的灯笼照亮了广场各个角落,年轻人站好了位置;不一会儿,长鼓齐奏,围绕着那一堆节庆之火,狂热而喧闹的人群跳起舞来,他们将跳个通宵达旦。
吃过晚餐,我们都感疲倦,再也不能出去逛了,就上楼到米斯塔尔的卧房。这是一间乡下人简朴的居室,放了两张大床。墙上没有糊壁纸,天花板上还露着横梁……四年前,法兰西学士院颁发给《米海叶》的作者三千法郎奖金,米斯塔尔的母亲有了一个想法,她对儿子说:
——“咱们把你的房间裱糊一下,再把天花板装修装修,怎么样?”
——“不用!不用!”米斯塔尔回答说,“这笔钱是属于我们诗人大家的,咱家自己不要去动用。”
于是,他的房间仍然是四壁光秃秃的,但是只要这笔钱还存在,总有一些人来敲米斯塔尔家的门,他们人人都发现这笔钱总是向他们敞开的……
我把《迦楠达尔》的稿本拿到卧室里来,我想在就寝之前让米斯塔尔再给我念一段,他选了关于陶器的一段。大意是这样的:
不知是在何处的一次盛宴中,桌上摆了一套产自莫斯杰的豪华彩陶餐具,每个盘碟的底部,都用蓝釉绘制出一个普罗旺斯的故事,合在一起就构成了整个这地区的历史。应该特别注意,这些美丽的图画是以多么大的热情绘制出来的,每个盘碟上还配有一节诗,这些短诗都是朴实无华而又充满智慧的,就像希腊诗人泰奥克利特的妙作。
米斯塔尔用优美的普罗旺斯语给我朗诵,这种语言中,拉丁成分有四分之三强,古时候是王妃贵妇们讲的语言,而今,只有我们的牧人才听得懂了。我由衷地赞美米斯塔尔,我一想到他从废墟堆里发掘出自己的母语并把它用于诗歌创作,我就似乎看到了一座波克斯王公的古老宫殿,就像人们常在阿尔比尔山看的那一种:屋顶没有了,台阶上的栏杆没有了,窗户上的玻璃也没有了,尖形穹隆上的三叶状装饰已经破裂,门上的纹章长满了青苔,母鸡在旧时的庭院中啄食,猪在长廊里那些精致的廊柱下打滚,骡子在长满了青草的祭坛上咀嚼,一群鸽子飞到大圣水缸前就饮,缸里满是雨天的积水,在此一片残垣断壁的衰颓景象之中,有三两家农户搭建起自家的窝棚,紧靠着破旧的宫殿。
后来,终于有一天时来运转,这些农家中出了一个子弟,他对这一伟大的古迹情有独钟,见它如此衰败泯没,不禁愤然不平,抢救!抢救!他把牲畜从庭院里赶走,仙女们也前来暗助他一臂之力,于是,他以一人之功重新修建起高大的楼梯,在墙上装上护壁板,给窗户安上玻璃,再筑起了塔楼,把御座大厅装饰得金碧辉煌,他使这座旧时宏伟的宫殿再焕光彩,可供任何教皇、任何皇后进驻。
这座重新光大的宫殿,就是普罗旺斯语。
这个农家子弟,就是米斯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