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看到弘历所赠锦盒,内里一摞金刚经文,便知其是恐自己劳碌,故而代她而写,不禁感叹一回,又见纸摞下面一张折叠的生宣纸,遂也打开来,却是墨笔描画的绝妙女子,身畔彩蝶相戏,不是画她,又是哪个?便有些羞臊,及待见了画侧两句诗,只觉意中‘轰’的一声,顿时面如火烧,心似鼓跳,脑中似有千百种念想,胸中更有千百种滋味,交往错杂,却不知所想为何,所生何味,忙复又叠起,将金刚经文尽拿出,将画置于锦盒之中,方要盖上,想了想,究竟不舍的将那经文尽数给了,自又抽出两张,于画同置于盒中,这才落了锁,小心翼翼置于书架最侧边放好,遂长呼一口气,以手触脸,仍觉余热不觉,回思刚才诗句,又思及昨日签文,心中犹犹豫豫,疑惑不定,自胡思乱想一回,见紫鹃进来伺候,方勉强定心收神。
一时梳洗完了,又吃过了饭,黛玉便用长帕子将桌上经文尽数卷起,命念红拿了跟着,一径出了门,先款款至落英阁而去。
才进了门,便见浣纱迎出来,笑道:“姑娘来了。”黛玉道:“在家么?”浣纱笑道:“昨儿一夜没睡,这会儿补觉呢,姑娘既来了,我去叫他起来。”黛玉忙扯她道:“不用,我没并事,不过看看罢了。”念红便先几步跑到窗下,掀了纱窗一角,向里探视,却见弘历被子也不盖,手脚大伸,如一个‘大’字,竟合衣趴在床上而睡,鼻下微微鼾声,显是睡的香甜,便噗嗤一声,双手捂了口,咯咯直笑,又叫黛玉‘姑娘来看看’,黛玉近前看了,也忍俊不禁,因对浣纱笑道:“你们就由他这么睡去了,待会儿醒了,又该嚷着累了?”浣纱苦笑道:“姑娘不知四爷性子,他若睡时,别人不肯近前的,吵起了他,他必然要大恼的。”黛玉哼了一声,笑道:“偏是这些惹人厌的脾气,哪天我得闲了,非要破破他的例呢。”又说了几句闲话,黛玉也不进屋坐,便别了浣纱,又寻探春等去,一时至秋爽斋,交了经文与探春,见惜春也在,几人便说笑一回,——不过论一回刺绣,谈一回诗文,再下两回棋,观两幅画,至于午间,才各自散了,不提。
且说探春等人昨日也写了一些经文,又兼惜春迎春送的,今儿又见黛玉送这些来,略整理一回,见已经厚厚一摞,自是喜欢,遂亲自送了王夫人处来,此时王夫人虽吃了两日药,伤口已见好,却终日只是觉得筋酸骨软,见了探春,只嗡嗡说了两句,坐了一回,便又觉得乏累,探春见状,恐扰了她休息,嘱咐丫头一回,便告辞出去了,这边王夫人便躺在炕上,合目养身,权当休息。
许是合该有事,过了只半盏茶的光景,这王夫人听得耳边叽叽咕咕,似有男女说笑之声,初还以为是梦,待睁开眼睛,声音犹在,细细听了一回,却闻得一个是金钏,那一个竟似宝玉,心中不由得纳闷,遂悄然下床,一时将头靠在窗前凝听。
原来宝玉过来王夫人处看视,来了两次,小丫头皆说睡了,这次又来,却碰到金钏在窗下嗑瓜子,便舍不得走,猴上身子来说话,一时提到昨天妙玉之事,金钏笑他道:“快住口罢,我也怪替你臊的,平日的能耐哪去了?昨儿竟连为我们说句话都不能够。还不离我远点呢。”宝玉笑道:“非是我不替你们说话,你不知道她那性子,惹急了,我的面子都不给。”金钏冷笑道:“罢了,快别说这话,我还不知道你的?必是见了人家标致,心早向着那边了,便把我们都看成马圈里的苍蝇了,可是这话?”又冷哼一声,道:“也不知她傲的什么,谁稀罕抽个签子不成?许是出了几年家,就把自己当神仙了。”宝玉只嘻嘻笑,扭股糖一般贴上来,笑道:“你不用恼,今儿我心只向着你这边,你说怎样,便是这样,如何?”金钏‘嗤’地笑了一声,拿瓜子皮摔了他满身,见四下无人,指着口,小声笑道:“既如此,我嘴上今儿现抹的胭脂,你先吃了它!我才信你!”宝玉听言,忙凑上前去吃,却听‘砰’的一响,门户大开,两人皆吃了一惊,见王夫人冷着一张面孔,如凶神恶煞一般,几个大步,窜了过来,左手猛拎起金钏,右手便上去啪啪十数个耳光,末了,将其一把猛搡在地上,那金钏的两面脸颊顿时肿起老高,便垂头俯在那里,半声不敢吭,却疼得眼泪汩汩冒出,王夫人气得哆嗦带喘,指着她骂道:“作死的贱蹄子!下作的娼妇!我说宝玉一天天的只不长进,都是你们这些狐狸精给勾引坏了!满心的诡计阴谋,我竟防不过来!”立时满院听声,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来人’,道:“去把她妈叫来,快让她滚出这屋子!别让我再看见!好,好,这才是跟了我十来年的好丫头呢!”金钏也知自己此次作的过格了,听说要撵她出去,心立即沉如寒冰,更是泪似泉涌,嗓中一时哑得说不出话,只双手死死攥着王夫人的衣服哭,玉钏也跟着跪下哭求道:“太太饶了她这一回罢,任凭太太打骂,只别撵了她出去,她以后可怎么见人?”王夫人恨道:“我平生最恨这样人,今儿必要撵了她出去,你要求情,连你也撵!”玉钏知此事因宝玉而起,见他只垂头在墙角站着,便过去哭求道‘好歹说句话’,宝玉见王夫人认真大怒,心惊肉跳,早吓白了脸,哪敢去触这个霉锋?嗫嚅着丢了一句:“此刻我也管不得,以后再说罢”,便强抽出手来,沿着墙边窜出去了。
这边王夫人见叫来了金钏的娘白老媳妇儿,断然令其将金钏领出去,又叫两个老婆子看着,‘仔细看她出了门,你们再回来!’这金钏哭得意眩神迷,天旋地转,知自己这次是完了,只那双手还紧紧扯着王夫人不放,王夫人怒不可遏,竟叫拿剪子来,生生剪去了一大块裙布,两个婆子忙驾着金钏出去了。
话说宝玉因王夫人要赶走金钏,不觉失魂落魄,葳葳蕤蕤,一路唉声叹气,擦眼抹泪的回了怡红院,方进了屋,便一身堆趴在床上,直着眼睛,一动不动,半声不吭,袭人见了,便知有异,忙问何故,直问了几遍,宝玉方悠悠哭道:“从此后你们都别沾惹我,竟都离了我罢!我竟成了个丧星了!”袭人尚不知其意,陪笑道:“这又是在哪得来的怨气,——想是又和林姑娘吵了?”宝玉且哭且叹,道:“如今我连个丫头都不敢接近,哪还敢去近林妹妹!”遂坐起身,一边擦泪,一边将金钏之事说了出来,只没说吃胭脂一节,袭人听王夫人执意要将金钏撵出去,先吃了一惊,想了一回,便问宝玉道:“这事好歹与你有关,你就舍得她去了?”宝玉便红了脸,道:“虽不舍的,却能怎么着,太太哪肯听我的话?我说了也是白说。”袭人因想到妙玉签文,又思及自己身上,心到底有些作跳,便道:“话虽如此,若你强要留她,豁出去拗了太太,想必也能挽回几分。”宝玉忙道:“我怎么没留?奈何我好话说尽,又陪着哭了半晌,太太只是不理会,难道还让我死在她面前不成?”袭人听他此语,倒稍稍放心,心中想道:如此说来,他倒也尽了力,并不是冷眼旁观的,想那金钏虽好,毕竟不是一直伺候他的,事若放我身上,他自是另有不同。想到此处,倒上前来安慰他道:“事已至此,你悔也无用,太太虽做的决绝,想必并不只因你二人今日一事,哪有因为这几句话,就下狠心要撵她的道理?必是还有前因,攒到一起,才发这么大的脾气,你又何必只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白白作践坏了身子?于你有何好处?况那金钏如今也大了,便是太太不撵她,左不过两三年,也不过是寻个小子配了,若中意倒好,若不中意,倒不如家去,守着父母亲人一处过,倒也和顺些,过个一年半载,等风头渐淡,再找个好人家嫁了,一世平平淡淡,岂不是因祸得福?”宝玉听她说的有理,便也点头,止住了泪。
忽见碧痕进来说道:“打哪说起的!好好的,金钏竟碰死了!”宝玉忙道:“不要胡说,这却再不能的!”袭人也忙问:“你在哪里见的?”碧痕道:“才我从东边园子回来,看到两个婆子并金钏她妈牵她出去,身后几个人跟着哭,她只是不肯走,婆子打了她几下,也不知说了什么话,她竟犯了左劲,一头奔着门檐柱子碰去了,这会儿她妈还抱着她哭呢!我这心只跳个不止的,好怕人。”
宝玉一听此言,顿时跺足道:“可是我害了她了!”扭身趴在床上大哭,碧痕不知何故,便觉讶异,见袭人对她使眼色,也不好问,便悄悄退出去了,袭人这边回思一回,惺惺相惜,倒也为金钏掉了几滴眼泪,却更怕宝玉哭坏了身子,忙温言好歹劝说良久,也不消细述。
且说那王夫人因金钏一事,动了好大肝火,一并勾起袭人之事,因思:知人知面不知心,金钏尚且如此,那袭人还不知如何呢!且如今她身上有这等不干净的流言,便知内里也必定藏奸,留在宝玉身边,早晚把宝玉带得不堪!是以越想越怕,本来想略过几日再想办法治她,今儿因金钏,触动恐惧,越发觉得此事火烧眉毛,不能再拖,只一则犹豫:因众人皆知袭人素日是个妥当的,如今若无凭无据撵了她,大家说起,显得她不容人,处事不公,若不撵她,又着实深以为恨,是以思前想去,一日未曾消停,至于夜间辗转反侧之时,忽的一法,甚以为妙,便要依照此行,只盼明日来至,可怜那袭人尚且蒙在鼓里,浑不知噩运将至也。
不知王夫人想出何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