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至潇湘馆处看视黛玉,黛玉因有‘惹祸’一说,弘历方猜到事情原委,心中想曰:怪道今早强边有梯子并那些脚印,原来如此!又听黛玉说他‘难逃‘放虎出笼’之罪’,不禁笑道:“我听说当日是因贵妃省亲,承了太太的意,才找来的这些姑娘,如今放出她们来,也是老太太发的话,我不过插一句言而已,要定罪,只怕也先定老太太,太太的罪,没的我倒成了罪魁不成?”黛玉哼了一声,说道:“进这府里来,别的长进都有限,强词狡辩的本事倒学的不错。”紫鹃端上小盖碗,便笑道:“四爷胆子也够大,这种话张口就来,也不怕别人听见,出去学舌。”弘历接了,笑道:“还真是,我长到这么大,所见所知倒也不少,唯独不知‘怕’是何物,若也像那些人一般畏首畏尾,我也不是我了。”紫鹃看了一眼黛玉,便抿嘴笑道:“四爷果真没‘怕’过何人何事?若我说来,也未见得。”弘历面露讶异,看她半晌,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正是!遍寻世上,我所怕者唯独一人,她要一瞪眼睛,我就浑身哆嗦,若她嗔怒一点,我便比进了地狱还煎熬些呢!”黛玉顿时红了脸,啐了紫鹃一下,道:“你也学坏了,如今也跟着别人打趣我。”起身就要往外走,弘历忙抓着她,弯腰捂着胸口,假意道:“才刚说完,你就果真恼了,我五脏好痛!神仙菩萨救我!”紫鹃见状,只扶着桌子,笑得说不出话来,黛玉更是羞不自禁,面色红涨到耳边,一边挣脱,一边说道:“我成了给你们解闷的了,放开手!”弘历笑道:“这就急了,大风天的,你上哪儿去,还不快给我回来坐着。”黛玉便扭身负气回来,背对他坐着,道:“你管我呢,我去死了,与你何干!”
弘历笑道:“又是‘死’,今后给你数着,看一天究竟要说几次。”黛玉道:“偏要说死,你不想死,少来沾惹我。”弘历只叹息一声,笑着摇头,紫鹃笑道:“四爷该早进这府里来,我们这些人都怪愚笨的,不会说话,这潇湘馆从前静得很,便是掉根针都听得见,姑娘也只整日家闷闷地待着,若四爷早来和逗姑娘开心,想必姑娘的病也能好的快些。”黛玉便道:“阿弥陀佛,他要不来,我这病早好了。”弘历方笑着要说话,见念红跳进来,拍手笑道:“真真那妙玉是个标致的人物,竟是世间少有的,我原来还只不信呢。”紫鹃便走上前去,以手戳她的额头,笑道:“没规矩的丫头,姑娘和四爷在这说话呢,你进来大喊大叫的。”念红便吐舌头,黛玉便道:“拘她做什么,由她去罢。”因又问道:“你去太太那了,她现怎样?”念红小声笑道:“还是昨儿那样,眼睛都是肿的,只眯着一道缝看人,也不太说话,许是缺了半颗牙的缘故,她嫌不雅,才不说罢。”一语说完,弘历,紫鹃都笑出来,黛玉也撑不住莞尔,只转过头去,弘历笑道:“牙都没了,想必温婉之容大损,既没了‘妇容’,也不知政老爷将拿她如何?”黛玉忙竖目看他,含笑嗔道:“你留些口德罢了,偏爱说这些不上道的。她有伤,咱们原该看看去才是。”念红忙道:“不用了呢,太太才吩咐了,说‘不过些许皮外伤,不是什么大病,姑娘们都不必来瞧看了’因才我只顾说妙玉,竟忘了说这事。”黛玉闻言,只得罢了,弘历便问:“你们都只说妙玉,这妙玉究竟是何许人也?”黛玉笑道:“你住了这么久,竟不知道她,她原是一个出家的姑娘,文品,才学却是不俗的,也算个奇人了,我带你去见见,何如?”弘历笑笑,摇头道:“泰山归来不看岳,凭她怎样才高八斗,我如今心里已有人占先,对她并没兴趣。”黛玉心中虽喜,却以手刮脸,笑他道:“不知羞,你不看她?却不知她原是一个极傲的人,未必看你一眼呢!你爱去不去,我可走了。”起身便走,这边弘历听她此言,倒好奇起来,心道:若果真是个极傲的人物,我倒要见她一见。便说一句‘妹妹等等,咱们一同去’,也紧随而出,这黛玉本是随便说说,不想他竟认了真,倒也无法,只得共往妙玉处来。
此时妙玉正于王夫人处做驱邪法事,先于其身前暗暗念了一次,又将厅堂卧室洒了灵水,四周丫头婆子们站了一地,鸦雀无闻,一时既毕,妙玉便问:“还有哪个?”丫头玻璃回说:“还有宝二爷。”宝玉早毕恭毕敬地等在一旁了,谁知妙玉却道:“你就不必了。”又问道:“可还有?”听回‘没了’,便一径出门,玻璃便忙按贾母吩咐,将其引至斋堂吃茶,宝玉遂从身后一路追上,笑道:“这可奇了,为何她们都能得那瓶中灵水,独独我不能得?”妙玉微微笑道:“你身上有玉,原是最好的驱魔避邪之物,又何用灵水?倒白白浪费了我的东西。”宝玉只笑了个‘也是’,遂不敢再言。
一时到了斋堂,落了座,妙玉自从随身小布袋中拿出一个墨绿色的杯盏,交给玻璃,道:“往这里倒罢。”,玻璃见不用府上的杯盏,也只得从她,门口人影渐聚,有许多羡慕妙玉人品的小丫头们躲在大红柱子后面偷看,妙玉只低头慢饮,并不理会,宝玉见妙玉布袋中露出一个签筒,白玉的筒身,里面足有百十个灵签,便笑问:“姐姐才卜卦了?”妙玉也不看他,半晌方道:“才老太太卜了福寿。”宝玉便猴上去,笑道:“姐姐也给我算一卦。”妙玉忙起身,站到墙边,垂目不语,宝玉只得讪讪而笑,退了回来,说了一句‘姐姐坐’,妙玉方又回来坐了,宝玉又在旁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妙玉只不搭理。
忽见袭人来寻宝玉,和妙玉问了好,便对宝玉笑道:“二爷在这里,身子还没全好呢,快跟我回去吃药罢。”扯他便走,宝玉哪肯离开,便道:“谁吃那苦药,我的病也早好了。”袭人笑道:“太太特意吩咐的,必要按时吃,这是最后一副,你若不吃,明儿二奶奶必定又给十副。”宝玉听言,只得道:“既如此,你先晾着,我就回去。”袭人正要说话,妙玉却细细看她一回,忽开口道:“敢问姑娘名字?”袭人见问,只得笑道:“花袭人。”妙玉又问:“生辰几时?”袭人也说了,妙玉低头念了两遍,点头道:“你今日遇我,也算有缘,如今你疾厄宫阴云笼罩,福德宫似有淤陷,是煞星之像,须得寻一贵人自救,或可解决此厄,否则一世悔恨,不久便至。”袭人怔了一怔,宝玉先拍掌笑道:“姐姐可是挑错了人,若是别人,此语或还可信,只是她平日家安分守礼,行动生恐得罪了人,并不曾与人结怨,何来灾祸?这却再不灵验的。”妙玉冷笑几声,道:“亏你也自谓读过书的,竟是蠢钝之极,岂不闻‘其祸将至,如魔无形’另‘人有旦夕祸福’之语?天意多有不定,又岂是你我所能妄自揣测的!”袭人听了‘人有旦夕祸福’一句,心中便突突乱跳起来,因思:人都说这妙玉是不俗之人,所说所言必定没有诳语,我也早知太太此次虽未得手,毕竟吃了个闷亏,他日多半不会善待了我,难道这煞星指的就是这个?遂强笑道:“姑娘既如此说,索性救我一救。”宝玉虽也知妙玉与众不同,然并不知袭人与贾环一事,是以心中仍并不甚信,只是不敢多言,妙玉便对袭人道:“你命中合该有此一劫,是否避得,全赖造化,若你平日多行善事,自得逢凶化吉,若积德不足,终难免水覆船倾之局,——只一则,你那贵人,须得下生携带紫金之气,不同于凡人,如今与你近在咫尺,你投靠了他,或有解厄之机,我已说多了,言尽于此,你要记牢。”袭人听完,便如听了圣谕一般,因揣摩‘不同于凡人,近在咫尺’几字,便看宝玉,方要再问时,见弘历和黛玉走了进来,只得咽下话去,忙谢了妙玉,自折身而回,一路盘算,疑疑惑惑,也不知悟到几分,不消细说。
且说这边弘历和黛玉一前一后,进得屋来,那妙玉一见弘历,便起身要回避,旁边丫头忙道:“姑娘不必如此,这四爷虽是客,却和二爷是一样的,连老太太也肯姑娘们近他。”妙玉方默默回来,一时两厢厮见过,各自归座,弘历见妙玉她果真气质高洁,貌美若仙,心中自是先暗叹几声,而那妙玉见弘历英姿飒爽,一表人才,心中也是讶然不止,宝玉见二人来了,先笑道:“你们来的巧了,才我求签不得,想必是‘客为主先’,如今既你们来了,想必我也能跟着借个光呢。”弘历便笑道:“既如此,我倒想试试,不知姑娘可愿意。”黛玉本悠悠吹着茶,听了这话,因其素知妙玉性子,恐弘历被拒,便忙道:“你就多事,又抽什么签文?那佛家东西,岂是你们随便沾惹得的?”妙玉笑道:“你二人既是客,原该为尊,区区一签,倒不值什么。”说完,便从打开布袋,那出方才签筒,只见一汉白玉的细长容器,四周金色彩凤环绕,内皆是米褐色细长竹签,妙玉小心持了,先交与黛玉,黛玉因让弘历,弘历便笑道:“我就不客气了。”拿过签筒晃了几晃,便见一签跳了出来,宝玉忙离座给拾了,却见上面写着:
周武王登位丑宫
诗曰:父贤传子子传孙,衣食丰隆非凡人。
椿慈才得双比翼,造化前定假亦真。
宝玉细细读了两遍,道:“好大气的卦签,真真奇了!父贤传子,难道四哥哥将来竟袭了王爷之位不成!”众人看了,也不免大为疑惑,弘历也不甚理会,倒只看着‘椿慈才得双比翼’一句,蹙眉不语,妙玉也只笑笑,一句不言。
且不说他们如何解析讨论,先说门口那一众小丫头子,向来于这些神神秘秘的占卜之事好奇之至,因听了宝玉之言,以为奇闻,早四下跑去宣传告诉,皆说‘紫四爷抽了灵签,他日八成是王爷命呢’传来传去,越发长了鼻子眼睛,神乎其神,引得贾母等人皆道‘小孩子家!不能胡说!’却连那些大丫头也有看到的,说道:“是从妙玉那里抽的签,宝玉解的。”众人便皆以为异,猜疑不定,不知小小签文,从此又将引出多少奇人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