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听了李嬷嬷一番言辞,心中慌张,恐宝玉或有疏失,索性将怡红院一应内外之事交给了她,又赏了许多东西,这李嬷嬷自此便如得了大封,每日趾高气昂,两只眼睛更是盯紧了宝玉,弄得怡红院上下皆厌,也不可尽述。
且不言李嬷嬷如何惹人鄙夷厌弃,单说袭人自那日许了贾环些银子,连日并见有何风吹草动,渐渐放下了心,以为自此可安享太平了,岂知世上之事本是变幻莫测,那贾环人虽年小,却是人小鬼大,自拿了钱,便寻了几个旧日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狠花了几日,赵姨娘虽精明,因贾环刻意伪装,况其本就每日在外胡混乱跑的,倒也浑然不觉。
一时贾环胆子又大起来,因思:那袭人既许了我这些银子,可见这事是她心头大患,我既攥了她这一世的把柄,区区几两银子,又何值一提?我竟该再多谋些好处才是!因这贾环向来之最不忿者,莫过于众人都只近宝玉而远他,丫头们也都素喜与宝玉亲近,如今他心中亦略通了男女之事,不意看到袭人与宝玉丑行,又想到袭人是个温柔娇俏的,且又是怡红院首席大丫头,心早痒痒,一时动了歪心邪性,狂妄之思,道:
‘那宝玉所能享者,因何我就享不得,素日大家都拿他作天上的星星般,凡事有他的,没别人的,我偏要破了这个例’!思及此处,全身皆躁,身子也酥麻了半边,好容易等到了晚上,便以看视宝玉的病为由,沿着墙根儿,夹夹捏捏的来了,及至进了怡红院,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话,众丫头向来讨厌他腌臜,都不甚理他,宝玉对他更是淡淡的,只有袭人倒茶端水地招待,贾环便觉没趣儿,只暗跟袭人使了几个眼色,仍旧出来。
这边袭人刚见他来时,心中就突突乱跳,见他此状,更是惶恐疑惑,却不敢露出,此时又不敢马上出去,直忙了半晌,方指着一个由头出来了,却见贾环在墙根儿暗处弯腰缩背地等着,袭人便赶上去,小声道:“我的爷,你怎么又来了?”贾环瞪着一双豆目,四下看看,方凑上前来说道:“今天晚上过了亥时,我在西边穿堂等你,你要不来,明儿我可把你的事告诉人!”方说完,也不等她说话,先窜出去了。这边袭人顿时又惊又气又羞,瞠目结舌半晌,她只道贾环将其上回给的银子钱花没了,又来讨,心中深恐从此成了例,每每要挟,可如今有把柄在他手里,若不给他,倘或他翻脸生事,自己多年的努力岂不毁于一旦?是以虽惊怒羞臊,却又着实没有他法,少不得回了屋,憋着气闷,翻出余下的体己,尽装了布包里,及待夜深人静,假装起夜,自架了个小竹梯子从墙角翻了出去,到了穿堂,贾环也不要钱,也不多说话,只将袭人往那角落里拖拽,袭人顿知何意,脑子只‘轰’的一声,不觉心头乱跳,满面火烧,只是不肯,哭道:“爷要多少钱都使得,这却万万不行。”贾环便道:“我说行便行,你不依,明儿我说出去,看你这姨娘做得成,做不成。”袭人听闻此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及事情轻重,终觉一时荣辱是小,名分是大,虽百般不愿,也只能含羞忍垢,忍泣咽泪,与其苟且一回,方归怡红院,好容易又悄悄翻了进去,所幸没人看见,这一夜却再未成眠,想及贾环人物猥琐,举止不堪,方才竟如同噩梦一般,又思自己如今上了贼船,必再难下,便后悔当初与宝玉一时之欢,——‘若也如晴雯等人一般安分守己,今日断不会有此事’,是以愁肠百结,肝肠寸断,直呜呜咽咽哭至天亮,也难以描摹。
至第二日,宝玉、麝月等人见她眼睛红红的,便都问她,晴雯又道:“昨儿夜里宝二爷叫人,我见你不在,做什么去了?”袭人忙强笑道:“日里丢了个镯子,昨儿打着灯笼找了半日。”晴雯便笑道:“找东西原该白日找,你倒半夜摸黑出去找呢。”袭人只得说道:“白天事情多,一时也没顾得上。”宝玉忙道:“不过一个镯子,就至于哭了,回头儿我再给你一个。”晴雯便冷笑道:“到底是袭人,掉几滴眼泪,就换得来嫁妆了。”扭身便走,宝玉忙笑道:“明儿我也给你们镯子。”晴雯回头笑道:“二爷不必麻烦,我们这身份,原也不配戴的。”自掀帘子去了,宝玉便看麝月,撇嘴摇头,一声长叹,麝月只抿嘴笑笑,一时仍旧各忙各的去了,宝玉因这几日在家,并未到潇湘馆看视黛玉,心中挂牵,因叫个小丫头,令把贾母刚送来的玉花蒸糕给黛玉送去吃,丫头去了一程,却又原封不动端了回来,说道:“林姑娘说了,谢二爷关心,才吃完饭,要二爷自己吃罢。”宝玉见状,只得罢了,不提。
闲话少述,且说那贾环自此一遭如愿,深以为此事奇妙,况俗语道‘偷来的果子最甜’,尤其因受用了袭人,心中着实大为得意,便把素日身边那些伺候的丫头看的马棚风一般,整日爱理不理,岂知‘欲壑难填’,因开了这个头,便把那贾环弄的更加酥痒,每隔个三五日,便要寻机和袭人荒唐一番,袭人若稍露为难之色,便大嚷‘要告诉太太知道’,又说:“我是个爷,什么都不怕,你一世可就完了!”那袭人虽知这样下去,非久长之计,可又不敢不从他,是以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不能对人倾诉,唯有夜夜躲在被中偷哭罢了。
而如今说贾环无法无天,于赵姨娘面前却又装得若无其事,是以赵姨娘并不知觉,岂料早惹得一人猜忌,却是彩云,说起这彩云,虽是王夫人房中的丫头,平日却常于赵姨娘处走动,见赵姨娘亦喜爱她忠心懂事,每每话中露意,且贾环素日也原与她好,便有心许以贾环,以脱贫贱之命,谁知近来几日,彩云只觉得贾环疏远了她许多,便生疑惑,细细暗察,越发觉得其行踪诡异,出入不定,不觉留心,悄悄跟了他两日。
岂料不跟尚好,一跟之下,竟被她察觉了贾环袭人的天大秘密,一时心中雷鸣电闪,又惊又急,思及贾环负心薄幸,不禁恼怨,又思及自己不如袭人妩媚娇俏,难免又灰心丧气,待想到揭发,又深恐惹怒贾环,以后自己更是无望,左右不能,进退两难,每日便只暗中哭泣,不知如何是好。
恰值这日,黛玉处的藕官来寻她,见她独自躲在花荫下,抱臂埋首而哭,以为她受了哪个丫头的气,便死活询问根由,彩云以他事搪塞,藕官只不信,彩云见瞒不过,只得断断续续地说了,又含泪道‘万不要再说与别人’,藕官听完,便气得眉竖眼瞪,七窍生烟,——原来当日唱戏之时,这藕官曾得过彩云一件棉袍,自此以为大恩,独跟彩云甚是贴心,如今见她受了欺负,焉能不气?便骂道:“平日还以为这袭人老实,不想竟这般不要脸,有个宝玉也就罢了,又来夺你的人,偷偷摸摸,作出这等妓女娼妇的勾当,你和袭人本是一样的,凭什么让她鸠占鹊巢,吃她的气?——你只别管,这事儿就交给我,我定要给你出气!”彩云忙拦道:“小祖宗,你要怎么为我出气?宁可放手罢!”藕官便道:“你放心,我不是糊涂人,我也不声张,只暗中再把她诱去一回,好生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厉害,以后必然收了那些狐媚的心思。”说完,铁心执意地去了,彩云再叫不回来。
话说这藕官气呼呼地回来,自暗暗招罗葵官,玉官,宝官等一众人,悄然算计教训袭人一事,商量来去,便得一计,先遣一人悄悄去给袭人传话,只说三爷于老地方等她,这边众人便开始布置,各自准备了棍棒等物,又各自嘱咐‘只闷打她一回,谁都别出声,打完各自散了,料她自己也不敢声张’,一时万事俱备,只等袭人入瓮,姑且暂按不表。
若袭人收了口信,就此来了,或许接下之事倒简单了许多:不过袭人吃了亏,此后必然小心翼翼,贾环若闻之,也必意惊心慌,——只作二人之事被他人察觉,从此定不敢再肆意妄为了,倒也两下相安。可世上万事难逃‘可巧’二字,纵人算满满,终究奈不过‘天意弄人’,话说这袭人近日举止诡异,别人尚且罢了,却引了李嬷嬷的疑心,因她早应了王夫人之求,况其素来厌恶袭人,便暗中看了她几日,原本还只怕其和宝玉怎样,每日双眼只紧盯着宝玉,后来才觉讶异,便又双眼紧盯着袭人,不日前,见其于夜深人静之际独自外出,忙遥遥跟于其后,至于穿堂时,便听其内隐隐似有二人之声,心中顿时明白,遂不肯惊动了她,只悄悄汇报王夫人知道。
那王夫人听完李嬷嬷之言,便惊得手颤声抖,却至死不信是袭人,只道‘必是晴雯等人,想是你眼花,看错了’!谁知李嬷嬷却发誓赌咒,一口死咬袭人,王夫人便直了眼睛,喃喃而道:“虽如此说,我到底有些不信,那袭人素日笨笨的,况我对她也极好,断不该有心才是。”老嬷嬷一心只想除了袭人,见王夫人不信,便说道:“太太倒也不必在此胡思乱猜,想她既有一次两次,自然就有三次四次,只到我抓了她行踪,来报太太,太太自己见了,便知真假。”是以这嬷嬷复又回去,每日恨不能长出四只眼睛来,暗中更加留心袭人,也合该天随其愿,这日果真让她得了机会,忙又悄悄跑来告诉王夫人知道,王夫人暗记于心,本想叫一个丫头去跟着,转念一思:此等丑事若张扬出来,众人皆知我素日器重她的,一并竟连我都没了脸面,不如先探其实,若果有此恶行,也不必声张,只悄悄撵了她出去就是。便不叫人跟着,独自一人去了西边穿堂,欲要验明真假。
先不说这边,且说那袭人今日听了小丫头之言,当时便觉恐惑不安,心道:这等事,他原该亲来告诉我,何竟糊涂至此?竟令丫头传话?!便有了三分不信,不觉一日已过,至于相约之时,心中反复煎熬,到底不敢相拗,只得又潜了出去,行至半途,忽听得一声怪叫,却是一只蛤蟆从眼前跃过去,直把袭人吓的‘哎哟’一声,见天际乌云浓重,四围冷风飒飒,树摆枝摇,隐隐发出阴瘆之音,便抱着臂,缩着肩,胸中乱跳,不敢前行,踌躇半日,心中忽生一念,道:今日是丫头传话,我若不去,他必是怀疑中间有所疏漏,或找时机来问我,罢了,竟不去也使得。——待到他问时,再寻言搪塞。是以折身而回。
岂知她这边转了念,王夫人却还浑然不觉,只顾前行,不知接下来将有何热闹有趣之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