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正于朦朦胧胧之际,却见黛玉摇摇走了进来,也不说话,也不用人让座,自顾静静坐于床边,歪头笑看他,便如两人从前之景,宝玉见她笑,不知为何,便也觉得心甜意洽,她不言,宝玉便也沉默,黛玉望着他笑,他便也知望着黛玉笑,两人都是笑,又轻轻点头,一举一动,并无前因后果,但觉一切皆有涵意,虽四周无声,却恍若有仙乐飘飘,如入奇幻之境,虽两不言语,却如各自深了心神,似乎前世已结下不解之缘,如梦如醉,似飘似幻,早不知此境何境,今夕何夕,忽听的黛玉悠悠开口笑道:“宝玉,你为谁病了?”宝玉如闻禅机,想也不想,便答道:“为林妹妹病了。”黛玉便点头笑道:“好,我并没有错看你,既如此,我也无憾了。”便抬身而走,宝玉一急,忙随后跟着,却见黛玉手里拿个花袋,肩上扛一个花锄,已经走出了十数丈之外,宝玉好容易追上了,不觉已至一百鸟啾啾,郁树葱葱的山坡之顶。却见黛玉站于河边,将那花袋中的花瓣小心翼翼放于河中,任其随河水悠悠飘逝,花囊尽磬,竟提起裙角,自一步一步像那河水中走进去,宝玉大惊,忙道:“妹妹做什么?快回来!”黛玉听他之声,便转过头来,莞尔一笑,其娇其美,似若出尘之仙,穷极笔墨,亦难描画,值此之时,却见漫天花叶纷飞,群英缤纷,飘飘荡荡,落之不尽,黛玉便又微笑着回过头去,一步一步向那河中而慢行,这边宝玉只觉得雷击电掣一般,心似油煎,意如火烧,只手忙脚乱地要去追她,岂知心中虽急,脚上却又使不上力,眼见黛玉已经渐渐深入河中,宝玉心中一痛,不觉大呼道:“妹妹回来!”忽然从床上坐起,却见袭人赶上前来,搂着他道:“宝玉别怕!我们都在这呢。”便拿手帕子给她擦汗,又忙叫麝月去倒茶来。
宝玉脑中仍自嗡嗡细响,半晌方渐渐回过神,但见烛香摇摇,珠帘细细,方思不过一梦,回思梦中之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觉疑惑一回,复又长叹一声,推开袭人,自下床到桌边默默呆坐,这袭人自昨天挨了一鞭,一心只想让宝玉上来屈就安慰,谁知总不偿愿,见他竟越发有些远了自己,心中又渐渐有些慌了,深恐以后成性,不好挽回,只得倒上前来百般体贴,刻意俯就,见他身上衣服也被汗浸个半透,左右又无人,便小声说道:“天也热起来了,我叫小丫头烧水,你洗个澡罢?——我伺候你。”又推他一下,宝玉一听,知她话中之意,那脸色便有些和缓过来,‘嗯’了一声,袭人大喜,忙出去叫人预备,又进来为宝玉找干净衣服,宝玉便走上前来,摸着她脸,心中一愧,道:“不疼了罢?”袭人道:“昨儿擦了药,好多了。”宝玉便道:“洗完了澡,你也早些歇着罢,一天也够累的。”不想晴雯进来拿针线,又被她听到了,见两人情景,便冷哼一声,笑道:“可不是累么,一天为讨二爷喜欢,心都使尽了呢,——我们倒都是闲着的!”,袭人也不理她,一时水热了,袭人便叫来麝月,暗暗吩咐一回,自与宝玉进小房子中洗澡去了,不提。
且说王夫人这边因惦记宝玉,便想去怡红院看视,因不过随性一走,索性也不带丫头跟着,自朝大观园悠悠而来,方到了怡红院门口,却见一个黑瘦的矮影忽然窜出来,跑得急,一头撞在她身上,王夫人哎哟了一声,却见是贾环,先给了一个大嘴巴子,骂道:“作死的下流胚子!胡钻乱撞的,连个体统都没有!——鬼鬼祟祟的,你又来做什么?”贾环浑身直抖,缩肩弓腰地说道:“找我娘来。”王夫人道:“放屁!你娘没事往这跑!——”一语未完,却见麝月慌慌地跑出来,陪笑道:“太太来了。”王夫人嗯了一声,看她道:“你不在屋里伺候着,在这站着做什么?”麝月忙笑道:“本在屋里的,因恰有事告诉小丫头,才出来的,可巧看到太太。”王夫人便不言语了,回头见贾环还在那站着,正抬眼睛睃着麝月,便怒道:“还不滚回去!以后不许到这来!”贾环忙一溜烟地跑了,麝月忽想起什么,便看着那贾环背影出神,回头见王夫人进了院子,又忙跑上去跟着,边走边忙笑道:“二爷正洗澡呢。”王夫人听言,便刹住脚,想了想,也不进屋,只在院中一凉塌上坐下了,道:“那我等他一会儿罢了。”
丫头们见王夫人亲来,便都出来垂首站着,王夫人道:“不用这些人,干你们的去罢。”又有晴雯上茶来,王夫人因上下看着晴雯,皱眉问道:“你也是宝玉屋里的?”话音便有些生硬,晴雯低头道:“不是,我是上夜的。”王夫人便道:“上夜用得了这许多人!有那几个婆子还不够使?”晴雯忙道:“是老太太叫我来的,说老嬷嬷老天拔地的,恐一时有疏失,叫我看屋子灯火,闲时再做老太太屋里的活计。”王夫人听言,便冷哼一声,道‘去罢’!晴雯只得走了,这里王夫人瞪着晴雯背影,恨恨道:“妖精似的,留在屋里,早晚是祸!”麝月也不敢吭声。
不一时,忽又道:“袭人怎么不见?”麝月忙笑道:“林姑娘叫去了,不知什么事。”王夫人便皱眉不语,等了一会儿,便觉有些不耐烦,道:“洗个澡也得这么长时间!”一语方落,却听见遥遥的几人说说笑笑,遂窸窸窣窣,过了一群的人,却是探春,李纨几个,后面一众丫头跟着,原来探春等人刚刚忙完了手头的事,一起进园来,此刻正与弘历等人说笑,王夫人看到探春,心念微动,因喊住她,探春便折回身,忙笑道:“太太在这呢,几时来的?”李纨,弘历也都问好,王夫人先笑道:“才来。”因见弘历手中端着一个小盖碗,便笑道:“拿的什么东西?”弘历笑道:“一点吃的,拿回去,饿了时候吃。”王夫人笑道:“想吃什么就叫厨房做去,何必这样费事。”弘历只笑笑,王夫人又对探春道:“你此时有空罢?”探春忙笑回:“有空,太太有吩咐?”王夫人笑道:“什么吩咐,找你说会子话罢了。——回我那去说。”回头道:“宝玉洗完了,告诉他我来了。”麝月忙答应着,探春也不知何事,只得在后跟着,弘历,李纨等别了王夫人,仍旧各自归家,无须多述。
却说这边王夫人走了,麝月不禁长呼一口气来,忙至角房门口敲了两下,说声‘去了’,便听门‘吱呀’一声,宝玉和袭人蹑手蹑脚出来了,脸白白的,都是一头的汗,麝月道:“下次别让我给你们望风!”回身就走,宝玉忙赶上前去,陪笑道:“好姐姐,下次咱两个洗,袭人望风。”麝月噗嗤一声,道:“谁愿意跟你洗!”脸上却满是笑,见两人都有些哆嗦,便催着她二人进屋暖和,这边自叫小丫头收拾房子,一时见纸窗上漏了一个小窟窿,心中有些忐忑,直待袭人伺候宝玉睡了,方把她叫道一边来,犹犹豫豫,说了贾环一事,袭人先是一唬,心顿时突突狂跳不止,眼睛也直了半晌,自语道:“怪道方才我听到窗外有声,宝玉还只说是野猫,不叫我理它。”麝月便忙小声道:“你要仔细!三爷是个无知的,若真看见,保不准出去乱说,到时候你这些年的努力,岂不都完了?——说不得拿出些体己来,堵了他的口才好。”袭人方要说话,却见晴雯趿个拖鞋过来,打个呵欠,睡眼星朦地看她二人一眼,道:“叫拿茶呢!一个个的都听不见!”袭人只得收口,一时伺候宝玉喝完了茶,两人也只得各自铺床去睡了,麝月还好,这袭人却翻来覆去,脑中纷乱如麻,苦思安稳贾环之法,竟一夜也没好生睡得,此是后话,暂且不言。
话说林黛玉因一日也没有见得弘历一面,心中有些无精打采,一时吃完了药,见暮色已深,仍不见弘历人影,便以看视浣纱为名,款款至落英阁而来,听闻未归,只得又落寞而回,可巧弘历刚别了李纨,遥遥见黛玉从落英阁出来,低头慢行,便抿嘴一笑,赶上前去,‘嘿’了一声,黛玉回头,哼了一声,道:“你住到那头也罢了,还记得回来呢。”弘历笑道:“哪能不回来?——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黛玉早看到他双手捧着一个小瓷碗,上用盖子盖着,便问何物,弘历忙打开,指着笑道:“你若认不出它来,我可取笑你。”黛玉便近前看了看,笑道:“松鼠桂鱼。哪来的?”弘历笑道:“我想你一日没见我,必没心思好生吃饭,才叫厨房做的,这会儿还热着呢。”黛玉先‘呸’了一声,又嗔又笑,道:“谁不见你就吃不下饭了?我这会儿不饿,才不稀罕你那些东西。”便要走,弘历忙拉她,笑道:“好容易做了你家乡的美味,不吃岂不可惜了的?”便把盖碗放到黛玉怀里,笑道:“等我一下。”自跑回家去,拿了两双竹筷出来,黛玉只得等着,见其出来,便道:“你又兴什么风,黑天傍晚的,上哪去吃?”弘历便道:“你跟我来。”一时把黛玉领至后园去,只见花树成群,郁郁森森,内有几棵桂花树,密绕着一个小巧石桌,此刻月映中天,便有斑驳陆离的树影泄于石桌之上,四围花香氤氲,草虫浅鸣,黛玉笑道:“亏你想得出来,这里倒也幽静。”弘历笑道:“次月此景,配以佳肴珍馐,岂不是快事一件?快坐下罢!——我这地方也算得世外桃源了,别人并不知道。”便拉着黛玉坐下,黛玉一日未曾好好吃饭,此时见了家乡美味,倒也有兴,况见此处清幽僻静,外人不知,不由得坐下,弘历见她喜欢,便只把瓷碗往黛玉那边推,以手拄腮,看她吃,自己却不动手,又道:“多吃些!若每日只不好好吃饭,身子自然弱,便是小病,也能成魔了。以后我天天看着你!”黛玉不由得脸红,也不说话,只低头在碗中挑挑拣拣,慢慢品味,一时又放下筷子,无论如何不肯吃了,弘历便道:“把碗拿来我瞧瞧。”黛玉便把碗推给他看,弘历瞅了一眼,道:“罢了,今儿天晚,且先饶了你,明日再说。”遂起身送黛玉出来,直至送至潇湘馆,见其进去,方折身回来,一时浣纱等人伺候洗漱休息,也无他事。
至第二日清晨,弘历因昨夜未曾睡好,今日起的迟了,便觉有些不安,原来这弘历素来最重‘责任’二字,况心知早晨之际,乃是一天中最忙的,探春二人必支应不过来,便一路弄领整袖忙忙地出门去,方到怡红院门口,却见一人贴着墙,跳脚扒眼的往里看,见弘历来了,又忙垂首上来道好,弘历方知是贾环,见他眼角腌臜,口角糊黄的,心中厌弃,只嗯了一声,自顾走了,这边贾环见弘历走远,四下无人,又凑上门缝来,却见小门一开,是袭人探了个头儿出来,先假意倒了一盆水,四周看了看,便冲他摆手,贾环忙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