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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弘历于山涧小屋之中突然想到‘仙灵四味’一说,心中大动,便立刻带着黛玉上马西去,小厨壁中有和珅为弘历准备的些许银两吃食等物,也都一并放在包袱中带上了。

因恐颠簸了黛玉,弘历一路只让小马慢跑,途中时常和黛玉说话,——飞过一只斑斓彩鸟儿,跑过一只长尾松鼠,哪里开了四叶紫色的花,哪里的溪水清可见石,声音轻柔和温暖,仿佛黛玉从不曾昏迷一样。

行了许久,弘历眼中忽然微微一怔,他看到宽阔的古道旁边现出一团白影,雪狮仍旧以原来的姿势坐在原地等他们回来,一晚不眠的等待让它的眼中现出些许疲惫,看到弘历和黛玉来了,到底还是高兴万分,忙悠悠起身,小跑着迎接上来,将蓬白的尾巴摇来摇去,口中还没忘了叼着那只小瓶。

弘历心中不由得大喜,原来方才于路上重新忆起和珅所言,知雪莲再灵,独有其一也是不行的,正考虑是否要再回亲王府一趟,心中却踌躇而思:‘传闻那雪莲乃至奇之物,但脱雪根,须臾片刻便毫无影踪,是以要带着妹妹,可一旦回去,阿玛,额娘尚还好说,弘昑定是不让的,少不得一番周折麻烦’。

正微微有些烦躁,可巧雪狮送灵药来,弘历惊喜之余,不禁对雪狮的灵气重新刮目相看,他俯下身去,雪狮立刻悄然人立,将瓶儿送至弘历手中,待马儿行走,它便也在旁边悠悠慢跑,弘历也不赶它,两人一马一犬,均一心执着地向着浩渺巍峨的雪山而去。

且说亲王府这边,弘昑知弘历将黛玉带走,亲王又任其所为,并不加阻拦,不禁生怒,虽不好和亲王顶撞,自己着实沉闷了好些日子,只是初时是暴怒不忿,待黛玉四五日没有音讯,心中竟渐渐有些难以描摹的牵挂惦记。

是以每每看书,写字,作诗,吹笛,练剑,眼前总是自然而然现出黛玉的容貌,挥之不去,若什么都不做,眼神便常常痴凝,脑中是和黛玉为数不多的记忆。

此刻弘昑方知,刻骨铭心的想念一个人,是何样滋味。

心中仿佛总有一个细细的针,但凡碰触,就令人坐立难安,隐隐生疼,知道这是煎熬,却又忍不住不去碰它,心都会跟着莫名地发颤。

在黛玉毫无音信的第六天下午,弘昑到底推开黛玉房门。

紫鹃,念红方打扫完屋中一桌一椅,见弘昑来了,不由得微微发愣,弘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只笑说一句‘我来看看’,两人会意,皆悄然走开。

一时间,只剩下弘昑一人,他茫然站了半日,渐渐生出一种人去楼空凄楚之感。

什么都还在,只是没了黛玉。

脚步沉沉,手指轻轻划过黛玉坐过的书桌,椅子,划过窗前的兰花,琉璃架子上的玉瓶,浅青色茶盅,还有墙上一副青山绿水画,——划过每一样刻着黛玉名字的东西,如缅怀,又似告别。

弘昑鼻间又是一酸,勉强忍住了。

书架上是一本薄薄的小诗册子,里面的诗都是他写的,弘昑想起了,那日是他来求黛玉给拟一个标题,之后事多,一时忘了,不知何时,书的侧面已经出现‘含芷汀兰’四个娟秀小字。

轻轻将其从众书中抽出来,书层微微一倒,后面现出一个华丽的锦盒边儿来,吸引了弘昑的视线。

好奇怪的锦盒。

弘昑随手便将锦盒抱了出来,上面的锁是虚的,直觉告诉他,这是黛玉的心中的世外桃源,是其最珍视的领域。

犹豫了犹豫,还是打开来。

弘历的字迹,弘历的画,弘历的诗,一个翠绿色人形翡翠,象牙首饰,紫青玉的项链,指甲大的核桃雕刻,还有生日那天,弘历送来的木雕,许多许多。

铺天盖地的东西,都是弘历的。

弘昑不禁怔住,心中渐渐震撼。

一切关于弘历的东西,哪怕多么微不足道,也许弘历自己都记不得了,可是她还留着,弘昑似乎看到了黛玉的心,那里面只有一个名字,弘历。

在她清醒时,脑中想的唯有弘历一个,睡着时分,梦中也必是弘历身影,如今虽无意识,想必心中也是快乐的罢?

弘昑脸上不禁掠过一个苦笑。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黛玉会在屋子中叠下无数的纸鸾,为什么会因为弘历将奉皇命娶亲而自尽,为什么弘历每每会因黛玉一个误会憔悴数日,在大雨滂沱中痴然静守,久久不去。

他也知道了,为什么亲王会让他二人走。

弘昑痴痴坐在椅子上,半日不动。

许久,才似想通了一件事情一般,默默收起了颓废,将盒子盖上。

盒边夹到一个粉红色纸条,微微揉皱的,看去有些不起眼。

是一首签文。

许是经常打开,上面的字迹都已有些模糊不清,可是弘昑仍然能够辨别清楚,该是说弘历的。

周武王登位丑宫

父贤传子子传孙,衣食丰隆非凡人。

椿慈才得双比翼,造化前定假亦真。

弘昑蹙眉,静静思索诗中含义,将目光定在‘椿慈才得双比翼’一句之上,思索良久。

半晌,便将纸条紧紧握在手里,其余仍旧收好放于架子上,目光多了几分决然坚定,毅然折身向亲王的书房而去。

亲王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忽听小子说‘六贝勒来了’,不一时,弘昑大踏步地进来,亲王并未睁开眼睛,只是悠悠说道:“若是玉儿和历儿两个的事,就不要说了。”

弘昑垂头说道:“正是他二人的事,只是不是阿玛想的那样。”

亲王静默片刻,小声说道:“说罢。”

弘昑略想了想,才说:“孩儿恳请阿玛去皇宫一遭。”

亲王眉毛微簇,将眼睛睁开一道小缝,道:“去做什么?”

弘昑道:“孩儿今日方知,四哥哥和林姐姐乃是生死姻缘,彼此没有了谁,另一个都不可能在这世上独活,孩儿特恳请阿玛去和圣上求情,让他网开一面,放过四哥哥和林姐姐。”

亲王叹息一声,慢慢说道:“昑儿,你还太天真。”

弘昑无言,屋内一时静寂。

亲王自悠悠说道:“历儿不顾他多年栽培,为一个玉儿,私自出宫,这在他眼中已经是无法弥补的罪过,若无此事,历儿多半该是皇储,他日亦有登基为王之命,只是如今一切都已不同,——圣上如今必已是心如钢铁,旁人再难劝得了。”

弘昑忙道:“依阿玛看,圣上之意如何?”

亲王幽幽说道:“退去立其为皇储之念,命人软禁宫中,他日强命其迎娶皇定福晋,唯此一种。”

弘昑顿时怔住,口中说道:“万万不可!”

亲王复又闭上眼睛,半声不出。

许久,忽听得‘扑通’一声,亲王心中微微一震,便看到弘昑直挺挺跪在自己身前,眉毛微蹙,目光如水,一字一句说道:“我知道阿玛为难,可是事到如今,也唯有阿玛能够帮得他们,不瞒阿玛,昑儿之前曾存有私心,并不希望他二人一处,可是如今我知道了,四哥哥和林姐姐乃是旷世之缘,若外力强拆,只能双双殒命,林姐姐在四哥哥身边,对他百年大业只有帮助,没有丝毫阻碍,圣上错看林姐姐,是因为他并不了解林姐姐是何样人,更不知道四哥哥和林姐姐二人情重,若他知道,我相信,便他是铁石心肠,也一样能为之动容。”

亲王不语,只静静看着弘昑,眉头掠过一丝狐疑。

弘昑又说道:“阿玛是圣上亲弟弟,你二人向来极厚,你的话,圣上必然会听,四哥哥乃是圣上血脉至亲,他怎么忍心拆开一对生死鸳鸯?眼看着四哥哥一日日憔悴致死呢?”

亲王皱眉看了弘昑半日,说道:“昑儿,你的话很古怪。”

“你林姐姐如今生死未卜,你如何笃定他二人会有以后?”

弘昑微微一怔,想起手中紧紧攥着的纸条,忙打开来,交给亲王,说道:“阿玛看这个,这是四哥哥的签。”

纸条已经被弘昑的汗水浸了半湿,最后一句已经有些模糊难辨,亲王似有若无扫了他一眼,方低头看那纸上,片刻之后,也不由得微微怔住。

许久,方喃喃自语道:“难道果真是命中注定?”

“果真是天意么?”

若签文是真的,弘历必还有机缘重拾皇储之位,将来亦能隆登大宝,能否得‘双比翼’,只在圣上一句了。

椿慈方得双比翼。——只是这是向来以社稷大业为重的圣上么?

亲王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所思。

凝思半日,亲王方对弘昑说道:“你起来罢。”

弘昑忙道:“阿玛可是答应了?”

亲王并未答话。

弘昑忙道:“阿玛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亲王看他一眼,说道:“走这一年,本领倒长进得多了,竟知道威胁阿玛!——起来罢,叫宁儿准备进宫的车马。”

弘昑眼中立即现出喜色来,忙‘哎’一声,起得猛了,竟险些扎到亲王的椅子上,亲王忙扶着,唇上不由得微微露笑,说道:“这样的生死绝恋,有一对也就够了,你再不要演绎,——我还要多活几年呢。”

弘昑呵呵一笑,说了声‘是’,忙跑出去吩咐,亲王且这边换了进宫的衣服,方出门上车,直入宫里去了。

彼时胤愼正寂然坐在大殿的龙椅之上,案台上一堆奏折来不及批阅,微微显得有些杂乱,胤愼手中持着一只笔,正看着面前密令,一语不发,密令上爱新觉罗。弘历一名上,已有了无数细小的墨点。

悠远的长风从门口直吹进来,将不算很厚的一张纸吹得飘然荡动,吹动了胤愼花白了许多的头发,胤愼目光颓然,神色中有说不尽的疲惫,失落。

郭公公叫了一声‘圣上’。

胤愼看了他一眼,说道:“说罢。”

郭公公这方小心翼翼走上前来,至几丈开外停下,轻声说道:“圣上,十三爷来了。”

胤愼微微点头,转眼间,亲王已至,郭公公忙拜见了,方垂目敛容出去。

亲王方一进来,便看到案上安放的东西,知其重要,且先不前,胤愼见状,微微一笑,说道:“我平日的心事都说与你知,这会儿便是密令,也没什么大不得了,又避讳什么。”

亲王便笑道:“平日解四哥心事,如今不解,是以不敢前行。”

胤愼点头苦笑道:“别说你,便是我,如今也不知自己所想为何了,——你今番来,可是为的历儿一事?”将手中的笔向桌子上一放,起身下来。

亲王道:“也是为的这个,也是来看看四哥,劝四哥且不要为这样的小事伤了身子。”

胤愼看了看亲王,忽说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亲王一个冷笑,说道:“四哥多年苦心栽培历儿,其意自昭,只可气他如今竟为一女子强出宫去,将来便是能有机缘做皇上,也必定是一个沉湎于酒色的昏君,远昔周幽王,商纣,近者唐玄宗,无不是沉醉石榴裙,从而误国误民者,历儿也必定重走这些人的老路,将我大清毁于一旦,四哥不可迟疑了,该怎样办,你心中该早定夺。”

胤愼不期亲王会做如此言语,见其义愤填膺之状,微微有些诧异,便蹙眉说道:“历儿是有些重情,——不过比较周幽王,商纣等人,也未免太过了。”

亲王笑笑,说道:“这偌大一个紫禁城,圣上虽只有一个,皇子却有许多个,少了历儿,还有别人,我平日看那些阿哥们个个谦恭守礼,竟然没有犯过半点错,没做过一次错事,一个一个竟都是完美的,历儿却不然,行事每常犯错,我就常常训斥他,‘虽说你皇阿玛与你是骨肉至亲,你该学学别的阿哥,把本性煞一煞,也拿出一套得体的来,那些阿哥为了皇储之位,各个都是如此,若目的达到,管他今后是暴君,或是昏君?’谁知他还行事照旧,今日之事,换个别的阿哥,哪个做得出来?四哥处罚他,真是半点也不为过。”

胤愼听亲王句句都是骂弘历,却另有言外之意,——‘所有儿女之中,只有弘历真正拿他当做阿玛,只有他才肯在他面前展露最真实的本性,他人是好,可所有好处也不过为的那一个皇储之位装出来的罢了,从此来看,弘历的‘真’,自然就显得难能可贵’。

他忽然想到那日在金斋庙,当弘历知道里面的人是他时,问的那一句‘他一切可好?’

想起沙弥传回的那句,‘告诉他老人家,多注意自己的身子,我很惦记他。’他想象得到弘历当时的形景,心中笃定,不是装出来的。

他想起这一年的大病小病,弘历常常亲临身前,几句问候,无声服侍,相对其他皇子有些夸大的殷勤探视,那些才是发自内心,那些是逢场作戏,他看得出来。

胤愼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他是老了,真的老了,什么时候,竟开始把国家大事和个人情感混淆一谈?

纵使他有百般好处,只能说明他是一个孝顺的孩子罢了,可是未必能证明,他就真的就能够胜任一国之君。

亲王将胤愼的彷徨尽收眼底,又笑一笑,小声说道:“何况,历儿哪点能够胜任扛起江山的重任?若论文韬武略,治国之才,他先时就不是最优秀的,而后病这三年,沉湎于声色犬马,不进反退,四哥为锤炼他,将他派往边疆去,他又搞得一塌糊涂,说句不怕四哥生气的话,历儿一举一动,全然就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公子哥,这样纨绔之子,四哥若再为他多思多虑,也不过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这一次,胤愼不禁将眉毛皱了起来,虽贵为圣上,身上为人父者的天性令他觉得亲王的话有些刺耳,心中生出些许不悦来,说道:“老十三,你言重了罢?弘历自小就用功苦读,所有阿哥之中,他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一个,虽排行第四,肚里的文墨却早就超过了其他皇子,这你是知道的,说起边疆得胜而归,虽历儿对外有一身不是,那毕竟是当日为免他的身份暴露,不得已而为之,历儿也不是沉湎声色的人,自他回来,我也早查验过他了,别说退步,竟较之以前还高出一大截来,你拿他比那些俗人家的公子哥,可不太妥当!”

说完,便转过身去,背着双手。

屋内一时静寂,许久,胤愼忽然想起什么,渐渐转过身来,讶异地看着亲王。

亲王正垂着头,微微含笑。

胤愼盯着他,淡笑道:“连你都知道跟我耍手段了,——还是不出我所料,果然是来做说客的。”

亲王摇头,笑道:“做说客的不是我,是四哥自己。”

胤愼不言,若有所思。

亲王自走到青木雕龙案前,向密令上看了一眼,顿时会意,想了想,笑道:“四哥几十年风雨走过来的人,如果历儿不胜任皇储,四哥怎么会将他的名字写在这纸上?如果他是周幽王,是商纣,四哥怎么会犹豫这么久,还不将他的名字改了?”

胤愼方想说话,因为自己有言在先,一时又不好说什么。

半晌,方幽幽叹息一声,说道:“不给他惩戒,难服众心。”

亲王微微笑道:“众心之服贴与否,不在于今日四哥给历儿多大惩戒,而是在于历儿将来表现,若历儿有本事守住疆土,令国泰民安,万城昌盛,别说今日这点小错,便是历儿酗酒如命,嗜赌如疯,百姓仍旧爱戴他,这才是‘服众心’,况四哥乃是一国之君,旁人再大,须大不过你去,只要你站在历儿这一边,他人哪还敢说三道四!除非四哥自己动摇,众人口舌自是如雨纷纷,没有止歇了。”

胤愼笑道:“叫你这么说,这皇宫还没个法度了不成?若我这一次只姑息纵容,以后怎么管旁人?”

亲王便笑道:“既是如此,敢问四哥,历儿犯了什么法?”

胤愼话将出口,戛然而止,瞪瞪的看着亲王。

亲王笑道:“四哥是想说‘违背皇令,私自出宫,打伤太监与门口守卫’的话,可是?”

复又呵呵笑道:“阿哥乃是皇子,他身上本就有随意进出的腰牌,只不过历儿一年规规矩矩待在四哥身边,四哥习惯他不出去了,今番突然出去,况又打伤了几个奴才,一听下去,好像犯了大错一般,其实细细追究起来,这又是什么大不得的错?四哥所怒者,不过是历儿为玉儿出宫罢了。”

胤愼静静说道:“便是出于此因,也是常情,方才你所举之例,无不是为一女子而祸国,可见专宠无益,我大清百年基业,我可容不得这千秋万代江山摧毁于一个女子手里。”

亲王听到此,正色说道:“四哥此言差了,历儿和玉儿须不是昏君和妖妾,何谈祸国?历儿自小在四哥身边长大,你很知道他性子,正因为如此,方才为弟举那些玄宗,商纣为例时,四哥才不以为然,若君王正身,便是妲己,褒姒之流又能如何?况玉儿乃是出自书香人家,自小深知礼义廉耻,胸中又极有沟壑,有她辅佐历儿,便如长孙皇后之于唐太宗,马氏之于朱元璋一般,可是一万个妥当的,对此臣弟可以担保。”

胤愼不禁为之微微一震,只是面上仍然冷冷的,说道:“长孙,马氏,你这评价可够高了。”

亲王静静一笑,道:“若我看来,玉儿比这二人尚有过之。”

胤愼凝思不言,心中却不禁暗涌激流,眉头轻蹙。

亲王低下声音,说道:“谁无少年时?历儿和玉儿两情相悦,这本就无可厚非,若历儿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就算今后堪负重任,又焉能体下爱民?承袭百年之业?他是一个阿哥,但也是你的儿子,四哥虽贵为真龙天子,但首先是一个父亲,父慈子孝,父蛮子逆,四哥太严苛,不但拆散了一对鸳鸯,还失去了一代皇储明君,一介繁荣之治,岂不是国之大憾也?”

胤愼悄然走回龙椅上坐下,蹙眉抿口,望着密令上弘历的名字,片语不发。

许久,方轻叹一声,说道:“不必说了。”

又说一句,“我要想想。”

亲王尚要言语,想了想,只得告退,扭头走开,不一时,空洞的大殿又只剩胤愼茕然一人。

‘只要你站在历儿这一边,他人哪还敢说三道四!除非四哥自己动摇,众人口舌自是如雨纷纷,没有止歇了。‘

‘若君王正身,便是妲己,褒姒之流又能如何?’

‘他是一个阿哥,但也是你的儿子,四哥虽贵为真龙天子,但首先是一个父亲——’

胤愼闭上眼睛,许多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交迭碰撞,不得安宁,不知为何,虽闭着眼,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幕幕极为清晰的画面,胤愼又看到弘历小时候,梳着一个细小的辫子,踉踉跄跄从大殿下面向上跑,手中拿着纸笔,口中脆生生地喊着:“皇阿玛,儿臣能认得这几个字啦。”

声音宛若清铃,在大殿内盘旋回荡。

每到这时,身边的小太监都忍不住笑,他也撑不住笑,却还要板着脸,对弘历说道:“你现在只是‘儿’,还不是‘儿臣’哪!”

还有那次皇宫招待使臣大宴上,弘历第一次‘舌战’准葛尔小王子,小小年纪,竟面无惧色,努力将自己童稚之声拖得老长,以显成熟,所说之话,却叫人忍俊不禁。

“你回去告诉你阿玛,就说我皇阿玛是最好的皇阿玛,他要好好的,我皇阿玛不打人,不骂人,还会赏给他好多花衣服穿。”

说完,还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笑道:“你看,就是我身上这样的,好看吧。”说完,想了想,又道:“他要不好好的,我皇阿玛就把以前赠的花衣服都要回来。”

大家轰然大笑,笑声穿透了十余年光阴,在这个空阔寂寥的大殿中回荡。

胤愼嘴角也微微含笑。

那时,弘历还只是一个依赖他的儿子,在他奋力要爬上他高高膝盖的时候,是没想过他九五之尊的。

可是如今,他还能是那个把弘历抱上膝盖的父亲吗。

桌上的密令被风吹得无所适从,胤愼望着上面的字,眼睛微微眯上。

许久,他终于幽幽开口,说道:“郭公公。”

声音并不很大,却闻大殿隐约生起许多细小回声。

郭公公忙走出来,垂头说道:“圣上。”

胤愼静默半日,方说道:“给我研磨罢。”

此时的千里之外,两人一犬正蠕蠕向着雪山方向行进。

天空是无穷无尽的蓝,大地一望无垠,空旷广袤,而天地之间,夹着一座飘渺巍峨的雪山。

风似乎是从九天之巅传来的,将弘历的衣衫吹得鼓鼓,弘历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嘴唇发干,却先将手中的水壶向怀中之人喂了一些。

“妹妹,喝水了。”声音轻柔,恍若梦呓。

风有些大,黛玉的长发在手臂之下如丝飞舞,弘历小心将其捋顺了,复又将青白色的貌兜为其小心戴上,眼神如水一般柔和。

可是,当转头时,望着天地间那绵延的雄伟的白,弘历却不由得蹙起了眉毛。

偌大的雪山,那朵救命雪莲,藏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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