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峰跌宕,沐浴晨光。近树枝头,两三鸟儿尽披霜,唱晓寒。
我披上外袍走出客栈房间,伸了个懒腰,看见的就是这幅如山水画般写意的晨景。
墨阳位于洛朝最南偏东之处,初冬与江东相似。若以女子比喻此处的初冬,便如见了个清丽的小家碧玉,不显张扬的大气,没有乱扫苍穹的冷冽朔风,飘飞的雪,刺骨的寒。
这里是墨阳城以南,离淼水国最近的小镇——平南。从这里再往南约六七十里的地方就是墨阳世子驻军之所。
我立足于这间普通而简陋的客栈院门之内,拼命吸着清凉中平南小镇朴实的宁静。希望寻得我遗失已久的淡定心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可是自惊见谦益送来的信与钥匙,几日过去,我的心总难得安宁。即使这偏远小镇洗尽繁华色的朴素无华,仍给不了我一分超脱。
“丫头,功成业败在此一搏,为夫若成,必亲迎你高登后位;若败,此钥匙开启之物便是为夫唯一之遗物。望妻珍重。”
我并不在意后位,亦不在意谦益所谓遗物是什么。
我只是……害怕。
曾经那么亲密的人,终也用上了“害怕”这个专用于陌生人的词汇。不过,现今的谦益于我而言,不已是个熟悉的陌生人?我何曾真正认得他?
淡泊洒脱,不过是张面具。
谦益的功业,我一度愿倾尽全力助他,哪知世事难料,尚未任我付诸努力之时,一切已花谢月凋,烟散无痕。如今他又重述那个承诺,我却是希望他功败垂成……身……不死吧。
矛盾,还是矛盾。谦益若败了,便是楚王登帝,潜光从此需过上于他或算悲哀的生活;谦益若成了,饶是真扶我登那后位,岂非又延续了我的悲哀?
何去何从?何从何去?一封信,扰乱了一颗心。
谦益,他究竟想做什么?任我千般思量万般计较也难明晰,他根本不爱我,又为何要重提那个承诺?
“小姐,该用早膳了。”非私下场合,索里总唤我小姐。
我回转身,柔声问道:“离耶回来了?”昨日抵达平南,我命离耶亲自夜探哥的军营,捎去我的信。一来哥认识离耶,会信他的话;二来,离耶身手了得,只身进出军营不成问题;三来,引哥悄悄来平南相会比我冒冒失失去军营寻他更妥当。
“小姐用膳吧,大……管家想必在回的路上了。”索里恭敬回话,不妄言多语,一句大祭司也及时换成了大管家。他其实心头有疑问,关于我坚持要见墨阳世子的事,他与离耶一样存有疑问,只是也与离耶一样,什么都不说。
吃过早膳,我无事,只好在房内翻看离耶呈给我的地图。这是一份新近完成的军用地图,山水城镇勾勒清晰,描绘的地方,西临鄂仑旗边境,东到浩瀚大海,北起洛朝平南小镇,南至淼水国国都尔水。“尔水”在淼水国的语言里是“生命之岛”的意思,而“索里”是“舟”的意思,似乎淼水国人尤喜欢把自己当作生活在水中的人。
图中一笔一画,或山或水,渐渐让我看得忘神,却听敲门声起,索里低声道:“小姐,管家回来了。”
那么……哥是否也来了?
我一喜,匆匆收起地图,理了衣裳,深呼吸一次,急忙开门。门前一前两后站了三人。一派倜傥风流却难掩苍白憔悴的哥立于最前。与哥对视的这一瞬我的心头掀起浪千尺,波千丈。波浪穹出一个巨大起伏,风卷浪滚后提起的心又徐缓而下。我忽如停下仆仆风尘倦足的浪人,一抬头,猛觉看到了无风的港湾,家的剪影。
我与哥隔着门槛,门里门外对视了许久,相望无话,眉宇间纠缠的情意却早已胜过言语无数。离耶敛藏了眸中的询问,带着索里识趣的走开。我退开一步,让哥入房,哥用一种恍如隔世再见的激动一把抱了我满怀,下巴抵着我的头,孩子般喜道:“太好了,雨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听到哥的声音真实的回荡在头顶,我压住流泪的冲动回抱住哥,“我没死,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雨儿,当我得知你……我……你瘦了。”哥难抑激动的说着,语不成句。
“你也瘦了……”
哥将我搂得死紧抱至桌前,仍不舍得放下,仿若便要就此抱一辈子,手上的力度只增不减。我噙着泪笑了,扬起埋在哥胸前的脸,“哥,你想让我成为闷死在你怀里的第一人吗?我可不愿创这吉尼斯记录。”
哥开怀大笑,放开我,宠溺的揉乱我的头发,“死妮子,你命硬得很,上帝和撒旦哪个敢收你?”
“哥,上帝和撒旦不敢收我,我可差点儿就到阎王殿报道,排队等轮回了……”
“好了,”哥拧了把我的鼻子,抢白我的话,“这不是逃过一劫了?别动不动把生死挂嘴上,不吉利。”
“呵,你向来枪下不留人,什么时候也忌讳这个了?我记得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想上打阎王,下虐小鬼……嗯,你还是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我抛却一切烦恼,昂首笑道,有哥在身边,我原来还能做前世的江暮雨。
“死妮子,都穿到这鬼地方了,我还唯物个屁?”哥口中话语粗俗,俊美的脸上却自然荡开一朵勾魂摄魄的笑,尽管面色苍苍,风流韵味倒是不用雕饰而浑然天成,尤其那双含情流意的黑亮眸子怕是能看得久在风尘中打滚的女子也神颤魂酥。
只可惜,我早已免疫。
我勾了张四足长凳坐下,一手探向哥的腕脉,宁神听了听,倒无大碍,这才舒了口气,责道:“风流鬼,死性不改,笑也没正经。”
哥双手抱胸含笑凝视着我,忽把头凑上前一本正经道:“有没有听过‘好男人风流,坏男人下流’?我既是好男人,自然风流,莫非……”
我大笑,“是,天上人间就你一个好男人了!”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哥,他挂着笑耸耸肩在我面前坐下,却是良久不回话,再说时伸出双手抚上我伤疤纵横的脸,只得一句,“雨儿,当真苦了你了。”
哥离开帝都之后,我的诸般境遇已在信中与哥交代了清楚,连楚王对我的情意也未曾瞒他。他此时得一个“苦”字倒是用得贴切,入了我的口,竟真品出了苦味。
哥疼惜的描着我脸部轮廓,眼中闪过一抹痛色,“他怎舍得如此伤你?”
我摇头浅笑,“他从不爱我,也不曾想过要爱我,哪里会舍不得?总之是过去了,我会好起来。”无论是心里的伤痕还是身上的伤疤,“倒是你比他还狠心,离开数月,竟然只字片语也不给我,枉费我写了那么多信给你……”
哥眸中乍亮,眉斜提,诧异道:“你给我写了信?”
我惊讶的弹起身,“你果然从没收到过我的信?”否则又岂会不回我呢?那么……每封信都遗失了?那么,这该算奇闻了吧?我命人将信送至墨阳王府,怎会都遗失呢?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景王府的小厮没把信送出,还是墨阳王没把信转交给哥?
哥拉我坐下,摇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给我写信吗?这里战事一完,我自然会去帝都看你。”
“你何时告诉我不要写信给你?”我不自觉拔高了声音,并不记得有这回事。
哥皱眉道:“我离开帝都前派人送去过一封信……”
我低叹,这就是了,“那信也落入了许诚手里,他自杀后那封信连同你放在城堡里的东西全都消失了,或许毁了,或许还在他主子的手中,只是我不知道他真正的主子是谁……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给你写信?”这才是重点。
哥的脸上浮现苦笑,“傻雨儿,你我关系密切早引人猜忌了,你还浑然不知?”
“猜忌?你是说……谦益他……”怀疑我与哥的关系不一般?
哥叹了口气,“恐怕他一直就怀疑你我的关系。还记得你替他挡箭受伤后,我与景夔去看你吗?”
我点头,当时我已卧床七日,谦益好不易才肯让我见哥与大哥。
哥又道:“那日他留我与景夔用晚膳,席间就曾试探过我。我虽言辞凿凿表示你我只是兄妹之情。他笑我多心,我却看得出,他并不信。”
难道那时候,谦益还怀疑我并不如自己说的那般真心爱他?
我盯着哥,“所以你怕他误会,竟连离开帝都也不来与我当面辞行?”
哥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倒也不全是这个原因。”
“那还有什么?”我追问。
哥避开我的眼神,“别问了,雨儿……”
“哥!”我坚定追问,“你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
哥凝视我,面色复杂而认真,“雨儿,就因为是你,有些话我才更不能说,既然你没看到城堡里的东西和那封信,”他深叹一句,“就算了,不要再追究。”
我斜睨哥,疑问,“你在城堡里到底藏了什么?”
哥的表情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却是任我软硬兼施,如何也不肯说出他藏在城堡里的东西究竟为何物。我挫败的坐下来,无力道:“哥,我求你还不行?你以前从不拒绝我,我要月亮你都可以摘下来给我。”
哥也无力道:“那我再给你摘个月亮,你别问了……”
“哥——”我缠上哥的胳臂,撒娇唤他。
哥双手高举过顶,做投降状,“好了,我怕了你,明年你生日,我再送你座城堡,你不就知道我在里面藏了什么。”
“当真?”我喜叫,“你还肯再送我座城堡?”
哥点头,我挤到哥坐的长凳上坐下,笑着把头靠在哥的肩上。哥无奈的挪动屁股让了几寸,口中满是宠溺的抱怨,“死妮子,坐也没正经……老是跟我抢,难道我坐的凳子还香些?”
我“呵呵”笑了声,“你身上没了古龙水的味道倒真是香了很多。”
哥不愿说的话,依然没人能逼他说。我也是,明明知悉这一点,又何苦逼他?……倒是该想想,我写给哥的信怎会丢得那么彻底?
哥拍拍我的脸,柔声道:“雨儿,可别赖在我身上睡觉。”
“我想事情呢。”我不满的嘟囔,忽来了兴致,“要不,你猜猜我在想什么?”
“又玩‘猜心’游戏?”哥低头看我,“你肯定在想,谁偷了你写给我的信。”
我笑打了一下哥,“你就不能假装猜不到?假装一次也好。每次都能猜出人家的心思,就没有猜不到的时候?”
哥动了动唇,没有出声,嘴角开出一朵苦花。我侧靠在哥的肩头,所以直到许久之后才知道今日错失了哥一句,“除非我不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