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宫出来,我的心始终忐忑不安。
回想今日赏花宴上的每个细节,每句话,似幡然醒悟,便以为都是为太后说的最后一件事——将思樱指给谦益,作铺垫。打从一开始太后恩待于我,既赐我左侧上位,又不追究我迟到之罪,还特意问了谦益的归期……
而思樱,德颜,皇后,她们准备给我的“迟到惩罚”会不会也与此有关?幸而太后洞悉了她们的伎俩,故而替我解了围?否则思樱她们若在这件事上把我逼急了,说不定我就头脑发懵当场掀桌子走人。这一走倒不要紧,要紧的是,随便送给我一个“藐视太后”或者“藐视皇后”的罪名,我的小命就休了。
我越想越后怕,猛捶了几下胸口才缓过神来。
如今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太后和皇上会怎么做?劝服思樱还是劝服我?如果劝服不了思樱,皇上真的强行下旨赐婚该怎么办?我抗旨不尊还是以死明志?
话说回来,谦益又会怎么做?纳下思樱,显然能为他夺嫡增加筹码。
我既说过会鼎力助他登上帝位,如今这事又不让步,是不是……
不是!这绝不是羁绊他夺嫡。思樱虽贵为沙陀公主,但沙陀国远势微,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思樱之于谦益的帝业只有锦上添花的作用,而没有雪中送炭的功效。或者说只是“充分”条件,而不是“必要”条件。
况且,我早与谦益申明过,不允纳妾。再说,我从头到尾就没把自己标榜成大度的贤妻。大度贤德如李世民的长孙皇后又如何?三十六岁就薨殁,她此生当真就活得开心么?
胡乱想着,我的心里有十万只蚂蚁在细细的踩,又纷乱又难受。到王府门口下马车时,我有些神思恍惚险些踏空了脚凳跌下车来。
我走上府门前的石阶,留守府内的磬儿旋风似的从门内冲出来,神情紧张的抓住我的手道:“王妃,您可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见磬儿神情,我心头猛添一抹暗色。
磬儿拉着我急往府内走,低声在我耳边道:“奴婢在大门口等您一个时辰了……”
这话撩拨得我急切起来,没耐心道:“说重点。”
“王爷回府了……”磬儿直捣主题。
我顿足一喜,“谦益回来了?太好了……呃,不是说明后两天才会到么?怎地就回来了?”看到磬儿的苦瓜脸,我惊叫,“难道谦益出事了?”
磬儿直摇头,“王爷挺好的。”我松了口气。磬儿接道:“可是王爷带了一个很美的姑娘回来,那姑娘中毒了。”
“什么?!”叫出了声,我又想起月霏,宽心道,莫不是类似的情形?
磬儿见我松弛表情,有些不忍的补充道:“那姑娘不是甄管事抱着,是王爷自个儿抱下车的,而且一回来就让家将们抬着去了浇泉院。王爷还让祝管家马上传了两个擅长解毒的太医来诊治,又遣了人入宫去寻您。”
磬儿一口气把话说完,我已经听到呆愣无语,半晌迸出一句话,“你是说谦益亲自抱一个陌生女子下车,然后送进了浇泉院?”浇泉院没什么特别,只是已逝的前景王妃住过的院子。离我的清宁院比较远,我心里忌讳它的主人曾占用过和我一样的名号,所以再无聊也没去逛过那里。
磬儿担忧的点头,“王妃,这可怎么办?王爷和那个姑娘该不会……”
“别瞎想!”我打断磬儿的话,不让她说下去,我也害怕会有下文。
“走,去浇泉院瞧瞧。”我心里很乱,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跳得更加猛烈,惶惑,只剩惶惑。
黑夜悄悄爬上浇泉院的屋顶,正如阴霾悄悄爬上我的心头。
浇泉院内丫鬟小厮们往来奔走,一盆盆乌黑的血水浇洒在阴沟之内。我一步步靠近敞开的房门,内里灯火通明。我心里的光亮却越来越少,似有人以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一丝丝抽离出去。我的坚强便随着光亮的剥离,一点点流逝。
心越发疲惫,脚步越发沉重,只是一道低矮的门槛,我竟无力跨过。内室中谦益一声声焦急的低喝如钢刀一般刮着我的心。犹记得我当初替他挡下一箭奄奄一息时,他也不过如此。而后我发现,当真正面对我不愿面对的东西时,心跳居然很慢,整个人似踩在云端一样虚幻漂浮,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
一个小厮端着盆血水出来,见到我愣了愣,恭敬唤我一声,我侧过身让他出门。
谦益闻声自内室奔出,看到我,没来得及笑,眉头深锁,松了口气道:“丫头,你总算回来了。”
我傻傻的站着,这就是我盼了不知多少个黑夜与白昼的小别重逢?我甚至没盼来一个温淡的笑,一句“丫头,我回来了”。我盼来的只是谦益为另一个女人的安危松了口气。
我痴怔着被谦益拉进了内室,两个太医向我行礼问安,一个再执师礼。我像木头人一样,被推到床前,看着床上昏迷中痉挛抽搐的女子。她青紫乌黑的唇似不老泉般不停的汩出乌黑的血。一个小厮不停的用白布擦拭她嘴角的血。
谦益平缓着语气道:“她半个时辰前开始有少量吐血的症状……”
我没有听谦益述说,死紧的盯着床上的女子。
这是一个非常美的女子,年轻的脸庞。虽然身着男子的对襟长衫,散垂着乱发,面无血色,依然美得让我嫉妒。她的美那么顺理成章,那么理所当然,就像大自然神奇的造化。温润如玉,清洌如泉……她的外貌简直与楚王一样无懈可击。
不同的是,她的美属女子的阴柔,而楚王属男子的俊朗。
太医们在我耳边聒噪什么,谦益在我耳边催促什么。我缓缓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掀开锦被朝着女子的胸前大穴稳稳扎下。如果再偏少许,银针扎进她的死穴,她的美会随着陨落的生命顷刻间烟消云散。但似乎嫉妒并没有湮灭我的理智和良知,我一针针扎得稳妥。
扎下最后一根银针,女子停止了抽搐,安静如水的躺在床上。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手如遭了电击般从这美如玉的女子胸前弹开。一个比之前更大的震憾轰炸了我,可怕的想法在脑海里如水珠汇聚般滴滴凝聚。我将女子脸上的乱发拢至她的耳后,解开她颈项的盘扣,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然后,我倏地站起身,回头看谦益,“血很快会止住。”为此,我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师傅的秘传绝技——“梅花八针”。
我转身对太医们交代一番,让他们去处理后续的事情。我,有太多震撼,实在太需要一个人静静,去理清纷乱的思绪。
我快步走出浇泉院。天上的星子很亮,像数月前我与吴萧(萧重天)看过的星空,星星一眨一眨,藏了数不尽的人间秘密。
磬儿在我身后道:“王妃,那姑娘怎么样……”
“别说话。”我捂住磬儿的嘴。我此刻除了乱,什么也没有,原本就被霜打的心情又似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雪,我必须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谦益跟了过来,我知道,但没有搭理他。
谦益让磬儿退去,他幽然道:“丫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抬头看了谦益一眼,知道他带着我最思念的笑容,我不作声又垂下头去。谦益快步走过来,揽我入怀道:“丫头,下人们没看出来,难道你也没看出来……”
“我看出来了,”我挣开谦益的怀抱,那熟悉的令我怀念的男子气息差点儿又让我迷失,“我知道‘她’是男子。”没有胸,没有耳洞,却有喉结,不正是男子么?
是的,那温润如玉的美人,不是女人,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可我这一刻更情愿他是个女人。
谦益板正我的身体,“丫头,难道你怀疑为夫有龙阳之癖?”
“不是。”我别过头,倔强的不愿承认,我真的非常怀疑谦益与那“美人”是同性恋,而这个想法让我觉得恶心,让我心乱如麻。
自皇宫回来,我的心情本就不稳定,又听了磬儿那样的描述,会这样想是情理之中的。
“丫头,”谦益把我紧紧抱入怀中,哭笑不得的点着我的鼻头,“你真是个胡思乱想的傻丫头,为夫绝对是个正常的男人,断没有龙阳之好。”他温暖的大手摩娑着我的脸,“傻丫头,他是益州荣知州的公子,荣沐,极可能是父皇满天下在找的政论才子木荣。”
“你说什么?”我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你说他是木荣?写过几篇论政之道的木荣?”他怎么可能是木荣,他若是木荣,那我是谁?益州荣知州,好样的,拿我的文章装点你自己的脸面。
谦益点头,把我揉进他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说道:“为夫回程之时,奉父皇之命携他回帝都面圣,岂料途中遭遇杀手,他为我挡了一剑,对我可算有救命之恩。我日夜兼程赶回来,是望你能救他一命。”
我昂头看着谦益,心头一软,“夫君当真认为荣沐就是木荣吗?”
谦益温柔无比的轻抚上我的眉梢,“这要父皇裁定。这段时日,全国各地出来的‘木荣’为数不少,但真正敢上京面圣的却不多,他敢来,我自然信他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