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长胡子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这种令人感动的时刻,我怎就说出如此大煞风景的一句?
楚王神情微滞,旋即摸着自己的下巴笑开。我第一次见他这样子笑,纯净,没有一点儿世俗的杂质,还有点儿呆傻的味道。这时候的楚王不再是高贵得一塌糊涂的王爷,不再像无所不能的神,变成了人,一个最普通的男人。
最初的惊喜过后,楚王轻道:“再委屈你一夜,我现在无法带你出迷林。”我这才发现,楚王的长衫比我的素裙毁容程度更甚。他嘴唇干裂一脸疲惫,略显体力不支的扶住了树干。显然,他此前是靠着某种意志强撑着已经虚弱的身体。此时心弦一松,转瞬间,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
“你没事吧?”我蹙眉担忧道。
“没事,”楚王给我一个安慰的笑,“休息一下就好。”
“我给你看看。”我伸手欲给楚王把脉。楚王坐下道:“不用了,我稍作调息便可。”他顺势闭眼盘膝打坐。我走过去靠着树在他旁边坐下,看到他胡渣丛生的脸,升腾起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怪怪的感觉。前几日,我还咒骂着,最好一辈子也别再见到这个可恶的男人。这会儿,再见到他我竟无比兴奋,甚至可说是亢奋,这就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时的心情么?
楚王的出现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松开快崩断的心弦,几日来的惶恐和不安,全转化成疲倦爬上我的眼睑,见楚王仍闭着眼打坐,我打了个哈欠阖上眼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地上燃起了一堆火,我侧躺在火堆边,身下铺垫着楚王的外衣。穿越火光,我瞧见楚王坐在对面。他一瞬不眨的盯着火上正烧烤的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尸体傻傻的笑,像是回味着什么有趣的事。
我看了多久,楚王脸上奇怪的笑就停留了多久。
“你在想什么?这么好笑?”我实在忍不住坐起身问道。
“你醒了?”楚王敛笑看我。呼,一个武林高手竟然没发现我早醒了,也没留意到我观察了他很久。
“你刚才在笑什么?”实在太怪异了,我又问。
“嗯?哦,没什么。呃,对了,吃点东西吧。”楚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很快将我的问话pass了。他撕了一只烤熟的肉腿递给我道:“想必你也饿了,快吃吧。”一提到吃,再闻到飘散开来的肉香,我的肚子配合的“咕咕”叫起来,我道了声谢,毫不客气的接过肉腿大口吃起来。
吃到一半,我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猛然抬头,撞见楚王正在若有所思的睇我。
“我脸上有脏东西么?”我扬手用衣袖拭了拭。
楚王扯了扯嘴角淡笑,“没有,我只是在想,你看来是饿坏了。”
是嫌我的吃相不够优雅吧。我嚼着口中的肉,含糊道:“那倒是。”反正我在楚王面前一贯没什么优雅淑宁的高贵形象,再说非常时期非常办法,这时候想做面子工程也晚了。要看优雅的,回去看宁毓儿就好了。她的吃相出了名的优雅,简直可当作百老汇歌舞来欣赏,一举手一投足,尽显淑女韵味。
楚王听我答得利落,皱了皱眉又撕了一只肉腿给我,“你慢些吃。”
我接过笑问,“你不吃吗?”
“我不饿。”楚王笑笑,眼里竟有宠溺之色。我心猛跳一下,再看去,他神色自若,难道我看错了?
“你身体好些了吗?”我关切道:“要不让我给你把把脉吧。”
“已无大碍,不必号脉了。”楚王明白的拒绝。我生了疑窦,他身体有何问题么,为什么不让我给他号脉?怕我发现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他是习武之人,运气行一个小周天就能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了,我倒没必要画蛇添足,转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当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想过各种奇迹发生,就是没想到会遇上他,毕竟我与他刚结下一桩官司。我那日虽没指名骂他,但那怒气所指十分明显。
楚王收敛了笑,顿了顿,从袖袋内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我,“你看了就会明白。”我打开折叠的纸条,凑近火堆看了看,上面写着一行小楷:景王妃在死亡迷林,欲救从速。纸条上没有落款,字迹我也不认识,我问楚王,“这纸条是谁给你的?”
楚王摇头,“不知道。”
“那你何时收到这纸条的?”
楚王道:“两日前……”
我嘀咕起来,两日前,也就是我在死亡迷林里困了一日的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除天除地,除我之外,就只有宋白,难道纸条是他写的?可是为何呢?他不是要杀我么?为何又通知楚王来救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等等,两日前……我因一个想法登时睁大了眼。如果楚王得到消息后立即赶来了死亡迷林,那他岂不是在迷林里找了我两天?如果再结合他体力消耗的程度,两天里他岂不是进行了地毯似搜寻?否则体力怎能透支成那样?
我原本以为,是因为幸运,因为奇迹,因为我命不该绝,所以才让楚王找到了我……可是现在看来,他找到我,不仅是运气,更多的是他付出的努力。
我倏地想到什么,扬首看向楚王,轻声问:“你看到纸条,就真信了我在死亡迷林?不怕这是有人害你的毒计么?”
楚王没有看我,添了几支木柴,掏空了火堆中心,让火势更大些,“在没有别的消息时,我必须相信你在死亡迷林。”
“那你自己的安危呢?”不自觉间,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楚王怔了怔,似乎他之前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想了想淡道:“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现在不也好好的?”
我竟然有些哽咽难语,“你在迷林里找了我两天两夜,是吧?”若不是两日的呼喊,他的嗓子怎会嘶哑到这种地步?若不是两日的奔波,他的体力又岂会消耗到不能带我离开迷林的程度?若不是……
我的心刹那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而后又被填得满满的,前所未有,感动,是感动吗?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他奇迹般的从天而降,带给我如太阳般温暖,如钻石般珍贵的生的希望。
“你怎样了?可是身体不适?”楚王见我神情,忧心问道。
我深吸了口气,没让感动上脸,“你为何冒险来找我?”我原本想问,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楚王稍滞,随即笑答,“别忘了,我主理帝都安全,景王妃失踪这么大的事,我能不亲自过问么?更何况,你失踪前我还开罪了你,于公于私,我都该将功补过,不是吗?”楚王轻松了语气轻描淡写的将原因带过。
我拧眉,“只是如此?”我原想问,如果换一个人失踪,你也会这般尽心么?
“只是如此。”楚王含笑点头。
我呼了口气,既然楚王不愿把话挑明,我又何必去触碰那些不该被碰触的东西?我这是怎么了?我想做什么?想证实宁毓儿的话么?不应该,不可以。
“问你个问题,”我兀自扭转话题,“究竟什么是‘襄公之问’和‘荆臣之答’?”
楚王稍迟疑了一下,接着笑道:“你真想听?”
我点头。
“我说什么,你听什么?”
我又点头。
“听了可不能生气。”楚王深笑道。
我再点头,“我保证不生气。”有什么好气的?再不好,也无非是荆臣把自己的老婆给卖了。
楚王整理了思绪道:“襄公是十二国时离国的君主。”十二国时期的事?那离现在也千年了吧。“他骁勇善战,英伟过人,历经大小百余战,未尝败绩,且先后灭掉了离国周边的六个国家。一次,襄公在接见亡国降君荆温时,意外看见了荆温的皇后——然亦,惊为天人。襄公甚喜然亦,便问荆温,‘孤拿十五城池换你之妻,你可愿否。’”
“荆温听后随即答道……”楚王长舒一口气,停了下来。
我急问,“荆温回答了什么?”没事停在关键处做什么?
楚王开怀一笑,“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别卖关子了?”我求道:“你就一次分解完吧。”又不是章回体小说。
楚王闲适的摇头,“说书之人,自有说书之人的规矩,若是一次说完,以后哪还有人听他说书?规矩不可破。”
“你倒挺会为自己小气的行为找理由开解的。”心里像有猫在挠啊挠,我没好气道。
“你可保证过不生气的。”楚王似逮着了我的尾巴一样笑道。
“谁说我生气了?”我端正了身子,昂起头,你不说,我不会回去自己查书么?到时候照样没人听你分解。
咦?什么怪味儿?我寻着味道看去,呀!火上正烤着的肉被烧焦了……
我跳起来,“你,你的肉烧着了!”
“我的肉?”楚王直觉的起身拍打自己的衣服道:“哪里烧着了?”
我看他那模样,忽然觉得十分滑稽可爱,大笑起来,“我不是说……那个肉,是,是……那个肉。”我指了指被他扔在一旁的焦肉,乱没形象的笑得前仰后翻。
楚王霎时显现一抹赧色,抬头看了看我,随后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得天地闻知动容。
这个夜晚,这个迷林,就因着我们两道没心没肺的笑声鲜活起来。宛如上了色彩的油画,诸般生灵都有了真实的生命。
我暗暗的想,忘却了世俗的羁绊,眼前这个毫无贵气可言,甚至有呆傻行径的男子才是真正的楚王吧。
原来,一体两面的天神,翻过去,背面也只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