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会忘了他的真面目。”
“……这么多年来他是没少把自个儿的功勋‘记挂’到我头上。我这块神勇无敌的牌子可是他替我竖起来的。”
我的耳边回荡着这些玄机深藏的话。楚王……如不是故意说那些话让我听,便是不惧我听了那些话去……只是他的用意何在?我始终想不明白。聪明如他既能洞悉谦益的动态,自不会以为那几句话能让我与谦益生了嫌隙。
自从大哥与我交了些底,我心里也是明白,楚王与谦益都不若表面那般通透明澈。是以今夜的话,我到底不如想象中惊讶。很多事,谦益不说,我是从不去胡乱打听的,到如今也只是知道他能调动的兵力,官吏,财力的分布与数目。至于过往的事,我一概不知,毕竟我也只嫁了谦益三四个月,时间是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么过往的谦益会是怎样一个人?听到“真面目”三字我心头发紧,想到悚然处,竟略有窒息的压迫感。
楚王的话似一泓冰凉的水滑过我的心头,冷却了我的烦躁。他恨谦益,该不仅是因了秦贵妃之死。我听得出来,楚王经年的那些光辉伟大事迹必有不少是谦益故意“嫁祸”给他的。这等行事若在寻常百姓人家,自是无私奉献,甘当垫脚石的幕后英雄。
可惜,楚王与谦益都不平凡。他们是皇子,是离无上皇权最近的人。
而无上的皇权是一个漩涡,乾坤殿的紫玉九龙椅是这个漩涡的中心。人人都知道,漩涡最危险的地方不在它的中心,而在它的四周。所以站在这个漩涡四周的人,拥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时也摆脱不了与生俱来的危机感。
谦益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转移某些人的注意力,使楚王成为夺嫡军团的众矢之的,以便为他自己赢得喘息休养之机。而楚王惯得圣宠,自小不会压抑自己的绝世才华,早些年他或许未参悟其中奥妙,后来阴谋诡计遭得多了,心智渐渐成熟便是明白了。
这么一想,我心中越发冷静。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隐约明白起来。
谦益韬光养晦的隐忍既是以退为进的自保手段亦不失为……借刀杀人的……妙计,借着另几股夺嫡势力的手铲除那个在心智上最具威胁性的对手——楚王。
所以谦益在很早以前就已在经营夺嫡争储的事业,只是他沉敛了权欲野心,以温淡粉饰了一切,以致连我也没能更早一些瞧出端倪。或者应该说,以谦益那样隐忍谨慎的性格,若让我早早看出了端倪那或许只能说明他的失败。
我赫然一惊,忙压住快速起伏的胸口。“怦怦”的心跳声诉说着我的惊愕,如果真如我猜想的这般,那么谦益的城府该有多深?他笑容背后隐藏的另一面该有多可怕?
皇宫真是世上最华丽的坟墓,千百年来葬送了多少夫妻情,父子爱,兄弟义。这里只有你死我亡的游戏,没有良心,没有亲情,爱情,友情……你若玩不转游戏,就只能GameOver。
原来我不如自己预想的那般豁然。
前世的我,不是早认定皇宫是批量生产演员的最好演艺学府?为何此刻我一想到谦益对我亦可能带着面具虚情假意时,竟怎么也无法释怀?仿佛心被人揪掉了一块。
人都是这样吧,事不关己时高高挂起,一旦关己又有几人能超脱其外?
我嗟叹着,无意识的卷起身子抱住了双腿。
有人说,如果卷缩着身体睡觉,那便是没有安全感的内心映射。
我忽而有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感觉,好似原本看到的一切就像浸了水的字画,墨迹化开,都模糊起来。
我彷徨着,谦益的温淡洒脱,楚王的高贵神骏,太后的慈祥庄雅……统统不真切了,孰真孰假,谁能知道?
迷迷糊糊中,半想半眠,我渐进了梦乡。
梦中我见到谦益温柔的微笑,暖如阳光,祥如佛。可是转瞬之间,那个微笑立时狰狞起来,慢慢地,一点一滴,冷如冰峰,邪如魔。渐渐,有血水从谦益的微笑里流淌出来,滴到地面,瞬间窜起丈余的火焰,一寸寸将我吞噬,天地间便就只剩下我无助的挣扎和哀嚎。
我猛地惊醒,坐起,思维停滞,再不敢回溯去触碰适才那个梦。
夜,依旧黑,雨,依旧下,磬儿,依旧熟睡。
而我两度醒来,再没了睡意,索性穿了衣裳踱出门外,走在游廊中任风吹雨斜。我无法解释今夜是怎么了?只为了楚王与陌生人那几句片面之词,竟闹得我忧心忡忡,自疑自伤。倘若这是楚王离间的伎俩,我岂不是已中了招?
“你怎么出来了?”楚王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我因他口中的“你”字皱了眉,但无奈。
我调过头去,其实看不见什么,却自信的认为楚王刚跨出他自己的门槛。
“七弟把我当夜贼了么?”我努力平复不安宁的心境。
楚王语调上扬,揶揄道:“就你那脚步声,若想当贼,也不怕同行笑话?”
“既是如此,七弟还跑出来作何?”我倏地冷了声音,却无半分力气饮怒。
“我是想提醒你一句,我撤了守夜的侍卫,今夜不要乱走,免得添了麻烦。”相对于我冷却的语调,楚王这句话听来平静,令人难以捉摸他的情绪。
“撤走了侍卫?也对,不撤走他们,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怕是没办法进行。”我直觉的反唇相讥,可是话一出口就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楚王静默了一会儿,像是思忖什么,而后哼笑了声,“你却是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这时候矢口否认不知道还来得及否?
“那些话,本也不防你,你听着了也好,好歹心里有个底。”楚王高深莫测道。
我心神一泠,生硬道:“本王妃不懂楚王的意思。”
楚王轻道:“你不仅懂,而且非懂不可。”他顿住,又接道:“三哥要父皇的位置,你要什么?他旁边的座位?”
我没想到楚王会直接捅破那层敏感的东西,吃惊不小,那样的话如何能随口说出?
楚王听我没回答,嗤了一声,“你是不希罕做皇后的,你要的无非是他的心。而他,是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看不透的人,他的心就像幻海里的月亮,说变就能变……你与他,一个求情,一个谋权,亦如一个在天,一个在渊……”
一个在天,一个在渊……我蓦地想起来了泰戈尔一首诗里的话: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而是尚未相遇,便注定无法相聚。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飞鸟与鱼的距离,一个在天上,一个却深潜海底。
一个激灵,我顿觉楚王的话格外刺耳,冷声打断,“我以为堂堂楚王会有何等非凡伎俩,原也只会耍这种挑拨的小人手段,只可惜白费了你一番心机。”
“随你如何想。”出我意料之外楚王并没辩驳,只在黑暗中道:“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偏你就是这些人。”楚王的落音很重,带着些许怒气,硬是震得我说不出话来。
他转身进房,只留了我。
夜,越来越浅,风越来越缓,雨越来越小,我的思绪越来越混乱。
第二日,天气晴好,空气中流动着雨后独有的清新。
我昨夜休息不好,今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异样,却是懒在车里不愿动弹。
马车行进中磬儿央我讲个故事,鬼使神差,我竟讲起了“玄武门之变”,“在遥远的东方,曾有个叫‘唐’的国家,‘唐’出现过一位仁爱英明的君主——李世民……他在玄武门射杀了他的太子兄长和他的弟弟……取得了帝位……”
磬儿痴痴的听着,听完期期艾艾道:“王妃,这个李世民真……奇怪。”
“奇怪?”我皱了眉,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评价那位大唐明君圣主。
“是啊,”磬儿疑惑道:“他既然可以爱民如子,像您说的‘仁纳四海’,又怎么会忍心杀掉自个儿的血亲兄弟?”
磬儿的问题原本并不高深,但这个问题着实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一时竟莫能回答。
想了半响,我蓦然笑道:“这就是皇室子弟的悲哀,他们可以博爱旁人,却不能不提防自己的血亲……只有血亲之人方真正有机会有能力找准他们的弱点进行致命打击。”甚至包括最伤人的心灵伤害,“因而他们在对付那些妨碍着伤害过自己的血亲时,手段只能更坚决,必须一击击中,永不给其翻身的机会。”
现实让他们同处一个权欲的PK游戏,而这个游戏却只允许出现一个胜出者。所以大多君王都是孤独的,所以他们称孤道寡。
“王妃,您说的,奴婢不太明白。”磬儿挤堆了眉。
“不明白也好。”我轻道,倘若明白太多只会徒添烦恼,如我这般心中忐忑,反倒不好。做一个“无知”之人,兴许快乐得多。
“王妃,李世民杀了自个儿兄弟还能算好人么?”沉寂一会儿,磬儿眨眼问我。
我淡然而笑,“傻磬儿,皇族中人是不能用好坏来形容的,对他们而言只有成败输赢,成王败寇而已。”他们是生物进化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最忠实的信徒。
磬儿凝神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头。
我的话,她是轻易想不明白的。这是意识形态的差距,亦是千年历史沉淀之后赋予我的独有财富。而磬儿,她只是个自小被父母卖入王府为奴,以主子为天的小女子。若非我教她识字,她是大字也不认识一个的。
所谓皇权争斗,江山社稷对她而言实在太过遥远,遥远得近乎缥缈虚幻。然而对我,却实在太近,近得几乎压迫了我的呼吸。
我静静地躺在马车内,接下来一日的情绪延续着萎靡慵怠。剩余的时光中,楚王意外的没有来招惹我,一路上,两人终于难得的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