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笑摆头,“谦益,你知道吗?我是感谢你的。我很高兴你愿意让我在你身边参与你的一切。我从来不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我希望进入你的天地,分享你的喜怒哀乐。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妻,你我本就是一体的,自然该一同进退,无论何时何地所为何事。”
只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
无论何时何地所为何事,只要我爱谦益,就该与他并肩进退。可我,在逝去的那段日里,曾执着于追求完美爱情,执着于信奉命运与劫数,让一个天劫预言主宰了思维,遂一味不愿接受爱他的事实,更不愿他坐拥江山。那样别扭的个性,让我终日沉溺于抑郁心境,耽误于自怨自伤,是不是已经将自己与谦益的美好未来葬送掉了?
“丫头……”谦益眼中的晶莹越聚越多,眼睑关不住,他只能背过身去擦拭。
我道:“谦益,我饿了,能为我做顿饭吗?许久没吃你做的东西了。”
谦益起身,暖笑道:“我这就去做,你好好休息。”他替我掖好了被角,快步掀帘出了内室。我闭上眼,不由自主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有快乐的,有悲伤的,有得意的,有遗憾的……一件件清晰如昨。
许久之后,一个外侍丫鬟极轻的声音传入耳中,“夫人睡着了吗?”
“这么久没有动静,该是睡着了。”
“你说夫人还有救吗?来过的大夫都只会摇头。”
“谁知道呢?”另一人回答,“横竖还有希望不是?兴许天医能救夫人。总比墨阳世子当即殒命要好。听说墨阳世子是为救夫人才……”
墨阳世子当即殒命……墨阳世子当即殒命?墨阳世子当即殒命!
“我在……我在……雨儿身边。”
哥——!
泪,从眼眶奔腾而出。哥竟然走了,留下我,再无只言片语,走了。
哥竟然走了!
我猛烈的咳嗽起来,无法自控的两行清泪让枕下一片濡湿。
外室的丫鬟们吓坏了,慌忙冲进来。知事的大丫头也惊骇的手忙脚乱,一面斟水喂我,轻柔抚拍我的后背,一面命小丫头速速唤来谦益。
我不停的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一同咳出来。
“您这是怎么了?夫人?”丫头们个个被吓得面色铁青。
檀香的青烟袅袅如云似雾,在我目极之处晕开,托浮着哥的音容笑貌,一幕幕自视野内一遍遍重放。
江暮雨,生命的起点是那个下着雨的黄昏。
那个从童话书中走出的小绅士,让我做他妹妹……
“哥,雨儿要做城堡里的公主。”
“等雨儿长大了,哥送你一座城堡,让你做公主。”
“那哥要做雨儿的白马王子。”
“我不做白马王子,我做黑马王子。”
“可雨儿喜欢白马王子。”
“白马一点都不酷。”
画面定格:一片广袤的草原,苍翠的树木零星点缀,野花遍地缤纷,原野上矗立着一座欧洲中世纪的城堡……
哥,注定我要欠你么?
前世,你欠我一座城堡,我欠你一个答案;这世,你送我一座城堡,我还是欠你一个答案。这世,我留给了谦益;下世,我许给了潜光;那么,下下世我再还你所有亏欠,你会等我么?
“哥——”我嘶哑着低唤,用尽了全身力气。
“怎么了,丫头?”谦益冲了进来,一把将我搂在怀中,只手在我后背渡真气,试图让我感觉舒服些。
过了很久,我才缓过气来,“适才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再开口时,关于哥,我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柔和一笑问道:“饭菜做好了么?我真是饿了。”
谦益轻声道:“就快好了,都是你往常爱吃的。”
“其实,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我让自己溺在谦益怀中,忽然想将从前不肯说的话统统说出来。
一桌香气四溢的美味佳肴摆置在眼前的时候,已是晌午。
我让谦益将磬儿,灵儿,雀儿都唤了过来一同享用,只字不提哥。灵儿哄抱着煜儿,磬儿搂着惜诺,我靠在谦益怀中。
没有人说话,各吃各的,所有人吃得都不多,面上始终微笑着,时不时将目光投向我。
一顿午膳过后,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莹洁的雪花为初冬的午后增添了无限诗情画意。江山写意,写意江山,谁能真正写意呢?
我眯了眼,对谦益道:“我想到外面看雪。”
谦益应声,好。
“就我们一家人,好么?”
谦益又道,好,只要丫头喜欢。
他即刻命人在清宁院的槐树下铺上了厚厚的银狐绒垫子,用天鹅绒制成的袍子将我包裹好抱至狐绒垫子上面,紧紧的搂着我。磬儿把瞪大了眼左看右看的煜儿与吮吸手指的惜诺放到我怀中,然后与其他人一样,也从我的视线内消失。把这场雪单独留给了我与谦益,留给我们一家人四口。
雪,一直都不是很大,朵朵雪花旋转飘舞,坠落在身上。落于我脸上的雪花融化,汇入我滚落的泪中,打在煜儿与惜诺的小脸蛋上。两个小家伙认识我,使劲冲我笑,咿咿呀呀仿似在唤我,“妈妈”。我心中动容,面上的笑容越发慈爱。
“谦益,我会好起来的,对不对?”我怔忡的望着远处的天、飘飞的雪,似天外鱼贯而入的祝福,祝福我能拥有幸福的人生。我呐呐说道:“我舍不得你和孩子,我怎么忍心让你们思念我?”
我会好起来的,哥。看着空中浮现的哥的笑脸,我的泪止不住,面上却拼命笑,对他道,这也是你希望看到的吧?哥,这次,你去了哪里?天堂?或者会不会再去另一个时空,重新开始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你会忘了我么?我祈祷你会忘了我。
也许只有遗忘,你才会拥有更加美好的结局吧?
而我,又将会书写怎样的篇章,走向怎样的结局?
“如果我食言了,你和孩子就将我彻底忘记,永远不要再记起我,好不好?”我喘息着对谦益道。
谦益眸中有泪,未及说话,我的耳边响起了潜光的嗓音,一句“雨儿”,恍似从地老天荒的幽远之处传来。我转过头,看到了紧跟在管家身后出现在院门口的潜光与师父,努力冲他们笑。
他们的脸似乎被冻僵了,一身漆黑披风上也缀满了素白的雪花。潜光挺拔的身姿依然倜傥伟岸,只是再洒脱的气韵也藏不住浓重的焦躁与忧虑之色。他瞪大了眼,盯着虚败如残花枯叶的我。白鞋白眉白须的师父则径直冲了过来,扣住我的手腕,眉须根根竖起。
“先生,她会好起来的,是吗?”谦益见了师父已不复往昔从容不迫的温雅,稍显激动。急切出口的明明是句问语,却完全是一种拒绝听到否定答案的语气。师父久久不说一句话,最后摇头叹息,松开了扣在我腕脉上的手,不敢置信的呢喃,“经脉竟损伤至此?”
“先生,您是天医……”
师父满口责怪道:“老夫却也只是天医,而非神仙!”
潜光一听,神情大变,快步走近我,细小洁白的雪花在他身侧如素蝶翩飞。他疼惜万分的看了我,一眼横扫,恨恨睇向谦益,喝道:“竹谦益!”
我保持着笑容看向潜光,“今日的雪很美……”话尚未说完,胸中一股气血上涌,猛咳起来,不过片刻,喉头一滚,口中已有点点腥甜味儿。
半晌过后,我方徐徐调顺了气息,吸了吸鼻子,对潜光和师父,道:“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们放心。倘若我食言了,你们也把我忘掉吧,好不……好……”
来回看了谦益与潜光,很久很久之后,我才说道:“求……你们,无论今后如何,都让彼此……活着……”
“求你们——”
良久,对视的两人各自点头,顿觉疲累不已的我抿了嘴,弯了嘴角,“我累了,好累。”
天空再度浮现哥的笑脸,我又剧烈的咳起来,喉咙里一股浓郁腥甜的东西往外涌。谦益难掩哀戚,俯下脸,轻轻吻住我的唇,冰凉的泪滴到我脸上。我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对他笑,他抬起头,我看到了他嘴里殷红的血,我知道,那是我口中的血。我低下眼,慈爱的看了看煜儿与惜诺,笑着,缓缓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