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千头万绪。
我,孩子,潜光,谦益,组合起来像是一个打不开的死结,一道可能无解的方程式。太多的事情发生得太过迅猛,一切都没有依照我预期的方向发展,我一下就懵了,弄不清心里真正的想法了。
我一点儿也不想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我的一双儿女,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沉默就已经伤害他们了。为何我是这样的女人?为何我会举棋不定?我知道我是爱潜光的,可我对谦益呢?是什么?同情?怜悯?感动?
以为他死了的时候,那种疼痛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我若跟着潜光走了,我的儿女该怎么办?依谦益的性子,即使他同意对我放手,也绝不会允许我带走他们的,而我能舍得下我的儿女吗?
为什么老天要给我这么难解的一道题?我想破了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我除了沉默又还能做什么?
最后,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诡异的低气压下无解的苦思,局促的起身,立到一旁。不知道手该怎么放,只好交握在身前,小心翼翼的轻声道:“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顺便……传早膳来。”这种情况,也许我躲开,会好些。
“丫头……”
“雨儿——”
“我与他无话可聊。”潜光的话带了一丝倔犟的任性。
谦益仍是懒懒的斜倚月门,眸光轻轻飘向潜光,似笑非笑,道:“老七的脾性依旧不改当年啊。”
潜光一听,脸上的喜怒霎时也不那么清晰了,坐起来道:“倒是拜三哥所赐,我已改了不少,否则,只怕我也活不到今日了。”
“可惜,唯一不改的还是要处处与我争锋。”谦益似有深意的看了看我。
潜光也看向我道:“三哥为何不说,是你处处与我争锋,是你横刀夺爱在先?”
“我……有么?”
“你,不是么?一夜跪求,好一个一夜跪求!你若不是知我给父皇上了道密折求赐雨儿,也不会舍得在乾坤殿外那一夜的膝下黄金吧?”
听了这话,谦益瞳中突闪一抹暗色,面上却淡笑着,“老七,那件事你若要怪,真是只能怪老祖宗了。我那一夜跪求根本没抱希望,只为不甘心就此便宜了太子或你,拼一个不可能中的可能,也好让自己无憾。若非老祖宗成全,我是无论如何也求赐不到丫头的。你以为,以父皇对你的偏爱,他能舍得把你求赐的人转赐给我?简直痴人说梦。”
“痴人说梦?”潜光冷嗤一声,“以你的手段,可就不是痴人说梦了。你那般与父皇求赐,叫父皇如何忍心不将雨儿赐予你?”
“呵,这是父皇给你的说辞?老七啊老七,你最大的失败就是太轻信老祖宗和父皇了。你以为就凭着我那几句瞎话便能说动父皇?”谦益眼中的昏暗之色更浓,顿了顿接道:“你为何就不肯相信?这件事,不是父皇因我求赐而不忍心不赐,那全是老祖宗的功劳。”
谦益挑眉一笑,“也难怪你不信。我当时也很难相信,那般疼你的老祖宗,居然会舍得将你要的人赐给我,我也是震惊了许多日的。然这就是事实,我无须骗你。”
“这不可能!”潜光瞪大了眼,不愿相信打小疼爱他的皇奶奶,明明知道他喜欢我,却故意将我赐给了谦益,“老祖宗为何要这般做?”
谦益耸耸肩,“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老祖宗做事,向来都有她的道理。”
我默不作声,我是知道太皇太后的理由的。
因为我是应天劫之人。
百鸟朝凤,潜龙入水,凤逆龙势,日晦月明,乾倒坤转,天下大乱。
所以太皇太后绝不会让我嫁给她疼爱的潜光或者太子,甚或其他皇子,只能嫁给她欲除之而后快的谦益。谦益醉心皇位,我又是“命定”了“凤逆龙势”的应天劫之人,从命理上说我们两人运程相克,相处必不相容,定生事端。
谦益低下头理了理衣裳,随口道:“所以,你与丫头的缘分是老祖宗生生掐断的。即便没有我那一夜跪求,想来她也不会将丫头赐给你!要怪你只能怪老祖宗。何故总要跟我争,跟我抢。别的我都可以让着你,唯独丫头,我不能让。”
我看着谦益与潜光,这两人似乎只顾着你来我往,已经忽略我的存在了。
“我几时需你让了?”潜光反问,看着谦益,冷冷道:“你也从来没让过我吧?如今这等局面,你若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不懂得珍惜雨儿。你大婚当日,我便警告过你,你若不善待雨儿,或任她如你前任妻妾般无故枉死,我绝不会放过你。”
“你又何曾想过要放过我?除了江山,我喜欢的,你何时不争不抢?”谦益轻笑吐出一句,笑不达心底,“你根本从来也不甘心退出……很早之前,丫头在东宫碧云湖落水之时,你跳下去对她做了什么,以为我不知?”
碧云湖落水?
是了,潜光贴上唇来为我渡气……然后我浮出水面后第一眼瞧见谦益,他的脸黑沉着。当时脸色不好看,是因为他看到潜光对我做的事了?我……我一直以为他并不知道。
潜光对上谦益的眸光,略带讥讽道:“亏得三哥老谋深算之人于情之一字,始终还是个门外汉,你不知我那是故意做给你看的?太子大婚那日,雨儿自入宫就不曾真心笑过,面色苍白,身子羸弱得恍似一阵风来就能将之吹走。”
“她是你的王妃!”潜光加重了语气,“你当日跪求父皇之时,不是告知他,你与雨儿两情相悦,真心相许,更以百叶兰为定情信物,共约白头吗?你若当真心疼雨儿,会没瞧出她的伤心?而你当时在作何?你忙着与人寒暄客套,也不曾关怀过雨儿一句。你就不觉得她一身素装孤零零立于女眷之中,那份伤感孤寂看了令人揪心?看的出她是爱你的,可你呢?”
潜光又缓下语气,“我会那么做,便是要做给你看,就是要让你嫉恨,让你有危机感,这样你才会多注意雨儿。就算是为了对付我,就算是虚情假意,至少你表面也会多疼惜她一些!所以我那是要你知道,不要以为雨儿嫁了你,就永远都是你的人。”
“所以……”谦益冷笑,“你还想告诉我,你之后再次处处与我一争高下,也是为了让我因你这个情敌的存在而更紧张丫头?”
“你确实紧张了,不是么?”潜光敛笑,“不管怎么说,你紧张到又开始对付我了。否则你不会命礼部侍郎上书奏请父皇彻查雨儿在东宫落水后散播谣言之人。你本来是巴不得太子多中伤你几日才好呢。太子失德,对你可是大有好处的。我想,你后来也是不忍再见谣言伤害雨儿了吧?”
“再之后,你顺理成章的让我查出东宫长史,让我以谣言攻破谣言,顶替你做了出头鸟。至此,皇后、左相党群以及太子就不会轻易放过我。我与东宫不和,伤了哪一个,你都可以坐收渔人之利。”潜光嘴角微微上扬,眸中闪着我从未见过的睿智之光。
“依小弟猜想,那个怂恿太子制造谣言中伤三哥的东宫长史恐怕也是你的人吧?”潜光舒缓了语气,慢条斯理道:“东宫长史失踪,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呢?……帝都之中,只有三哥藏起来的人,怕是我费了心力也难以找到的,对吧?”
谦益瞬时隐去了笑容,但声音依然平和,“你既早已将此事看透,知道我在利用你,为何还要顺我的意,出这个头?”
潜光柔和了语气道:“因为你想让我做的事,恰好是我想要做的事。我与你一样,不忍雨儿再受谣言伤害。”
我心中一颤,怔愣立在一角,此刻已听得有些痴了,原来……原来过往那些看似平常的事情背后,竟还隐藏着这么多曲里拐弯的东西。仅仅一场谣言风波而已,就不知重叠了多少个阴谋和算计在里头。
那么,我突然出声,“之后,那方绣着彼岸花的湖丝手帕是不是也藏了许多阴谋?”
谦益与潜光都是一怔,似乎两人这才想起我还立在屋中一角,脸色一顿,表情都显得颇有些不自然。谦益轻咳了一声,道:“那是皇后的一石二鸟之计。”
“皇后?”我惊呼,为何皇后要对付谦益,还有,对付我?
“丫头不该小看了她。”谦益接话,“当然,也无需抬举了她。她之所以能造出那一方湖丝手帕,是因许诚真正的主子,就是她!”就是皇后?!
我拍了拍胸口,也就是说,最后应该是皇后拿到了哥留在城堡里的那样东西。
谦益继续说道:“皇后以为我与老七自小相斗,必是谁也见不得谁,但凡逮住对方把柄一定会痛下杀手。是以她制造了那方绣着彼岸花的手帕,将矛头直指向景王府,便是意欲借老七的手来对付我。可惜,她却不该将那方手帕与暗杀缇骑——刺,关联起来。这是她最致命的失误。”
“为什么?”失误在哪里?
谦益意味不明的轻笑,看向潜光,“你可以问问老七,皇后失误在何处?”
我转看潜光,潜光眼神有些许闪躲,我不放弃道:“潜光,说啊,我想知道。”
潜光睇向我正待开口,谦益走到内室的桌前,邪邪一笑道:“因为他就是暗杀缇骑——刺杀手的主公。是以,他自然知道那方手帕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给我的。不过,我还是得感谢他看在丫头的情面上,没有顺了皇后的意,倒打我一耙。”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怔得不知阖上嘴。
潜光是……刺缇骑的主公?
潜光见我神情,急忙解释道:“雨儿,我并非有意欺瞒于你,刺缇骑真正隶属之人乃是父皇。我们目的只是除去那些有贪赃枉法之实,却又不适宜由刑司衙门治罪的官吏,还百姓一片清宁。”
谦益冷声打断,“说的还真光冕堂皇,其实父皇就是私心想保太子一命。死在刺缇骑手下的人,可基本都是太子的人。这些人与太子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勾当一旦拿到朝堂里由刑司衙门审理的话,太子可就人头不保了。把他们秘密杀了,不就是想来个死无对证,让朝臣们无话可说?”
潜光回看谦益,看不出眸中深浅,叹了口气,“你该体谅父皇,太子毕竟是你我的兄长,他的长子。如不是你步步紧逼,意欲将那些为非作歹的官吏推到明面上揪掉太子的人头。父皇也不会命我组建暗杀缇骑,刺。”
“是吗?”谦益冷哼,“我体谅他,他何曾体谅过我?又何曾将我当作他的儿子?”谦益的声音陡然拔了上去,但很快又落了下来,恢复他一贯的平静。
“所以,”潜光疑问,“是你让人在灵通州杀了自己的门人,那个惯有清誉的宣慰使司同知?”
“你以为我会舍得拿自己的人与父皇作对?”谦益大笑,转瞬,阴沉了面色,“杀他的人是墨阳世子祁千度。”
“怎么可能?”我叫出声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承受不住了,乱了,一切都乱了。
谦益见我惊呼,特意看了我一眼,展开眉又道:“那个宣慰使司同知此前一直在墨阳王府辖地任职。后来意外的,拿到了一封墨阳王写给鄂伦旗族长的信,信中商讨该如何攻打我大洛……那可是通敌叛国的罪证,一旦揭发出来,就是诛灭九族的大罪。是以墨阳王不惜让自己最宠爱的儿子亲自追夺那封信,更兼杀人灭口。”
“那次,我布的后招,虽未能杀了墨阳世子,夺回的也是封假信。但到底还是听到了那个宣慰使司同知死前的最后几句话。知道墨阳王那只老狐狸对我大洛有异心也够了。”
我发觉自己的心跳极快,仿佛赶着1/32的拍子跳动。
我终于知道哥始终不肯对我言明的事了。可他隐而不言的事为何就这般沉重呢?压得我的心就要受不住了。
难怪我救了哥之后,言谈间,他曾失神嗫嚅,“人心,可有满足的时候?”
是啊,墨阳王已经贵为四大藩王之一了,却还是不满足,竟想勾结鄂伦旗人谋夺洛朝天下。
记得那时哥还说过,“雨儿,我只能告诉你,哥做很多事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有些事,你迟早会知道,包括这一身伤的来由,但不是今天,今天不是黄道吉日。”
他那时如何能告诉我,我心目中一直伸张正义的他竟杀了一个惯有清誉的好官。他是为了保住祁家九族吧,他顶了祁千度的身份,就多了祁千度的责任。为保住墨阳王府那许多人,他杀了一个本不该杀的人,所以他不快乐。
他养病之时常常有意无意的眺望窗外,其实就是他良心不安的一种表现。
这个世界是怎样了?乱了,乱了,全都乱了。
潜光是刺杀手的主公……哥杀了谦益手下一个好官……然后,因我与哥走得近,哥送我礼物,我又总给哥写英文信,谦益便始终怀疑我爱他的真实性……一条线在脑中显现,理清了,很多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理清了。
我扬起头看了看潜光,又看了看谦益,脑中却又是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