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如此专注的看过一个人,尤其是正安静地躺在棺木中的这个男人。
他有纵横捭阖,经天纬地之才;他能指点江山,挥斥八极;他狂狷不羁,目下无尘;他随手举抬可杀人,运筹帷幄知用兵;他低眉抚琴屡酥魂,回眸一笑遽生辉……
然,这一切都远去了。
剩下的,只有他静谧苍白的脸,不知为何,似乎就只是这份静谧竟也能轻而易举的摄去人的心魄。
蓦地,我怔住。
心头涌上一个奇怪的感觉,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很别扭。
我甩了甩头,这种感觉很强烈。所以,一定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可是到底哪里不对?潜光见我凝眉甩头,走过来担忧问道:“雨儿,不舒服么?”
“不是。”我拼命的想,谦益脸上明明已经没有了中毒的迹象,明明已与常人无异,可毒臭味儿依然存在,这是为什么?
我急忙拂开谦益身上的花瓣,拉开他的衣裳……居然……“也没有。”
“没有什么?雨儿。”潜光疑问。
“没有中毒。”我回看潜光,“你看,谦益的脸和他的身上,明明都没有中毒的迹象。”
潜光低头一看,“咦”了一声,“那日,他分明是全身黑紫,毒臭难闻,怎么今日……”
“是了,就是这里不对!”我总算找出症结所在之处了,“如果我用的那副方子无效,那么谦益应该是被毒死的。那种毒会积在人的体内数日不散。这样的话,我们现在看到的,就应该是全身黑紫的谦益的尸首。”我莫名汩出一丝兴奋,但更紧张,一颗心高高悬起,已到了嗓子眼。
我急切的拉高谦益的裤腿查看,叫起来,“潜光,你快来看,原来,原来毒全跑到谦益的腿上了。毒臭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那么……我的手突然就颤抖得厉害。
“那么,以毒克毒的那个方子,其实是有效的。”我的声线也跟着颤抖起来。
潜光疑惑,“如果方子有效,如何他又死去了呢?”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死。”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激烈的撞击我的心,心跳变得好快。
潜光大惊,“可他明明已经没了鼻息,没了脉象,没了心跳。
“现在还不能定论。”我敛住呼吸,颤着手摸向谦益的眼,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压迫他的眼球,瞳孔马上变形了。我突然停下,有些不敢松手,我怕,可我又想知道答案。答案有两个,上天或者入地。这种又想又怕,在恐惧中怀着希望的心态更加速了我的心跳。
耳边寂静,除了雨滴亲吻地面的声音,就只有潜光的呼吸声和我的心跳声了。仿佛我整个人都已经不存在,只余下一颗跳动的心,存在于天地之间。
我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松开了压迫在谦益眼球上的手指,隔了一瞬,才敢睁开。“恢复了!”叫出这一声,我只觉浑身气力都耗尽了,虚脱一般倚靠在棺木上,拼命的,大口大口的吸气。
潜光不解,眼中闪着疑惑,但更多的是对我的担心关切,“雨儿,什么恢复了?”
我哭着,也笑着,喘气说道:“谦益没有死。他从头到尾就没有死。”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或许是两种剧毒相克时反应过于激烈,谦益一时受不住,而呈现了休(克)……嗯,假死的状态。”
由于呼吸、心跳、脉搏、血压等生命指征十分衰微,寻常人用一般方法很难查出。故而从表面看假死之人几乎完全和死人一样。但实际上,人还没有死。如果眼球受到压迫,瞳孔变形后能够自行恢复,就证明,人,其实还活着。
“他还没有死,只是假死,只是我们以为他死了。他一直都还活着。真的,潜光,他还活着。”我说不出此刻是何心情,心里糅杂的东西太多,纷繁冗杂,早理不出头绪了。
潜光展眉一笑,继而长舒一口气喜道:“呵,还活着……活着就好。”
“替我带他回去,好么?我得救他。”我瞅进潜光的双瞳之中,我知道他真心希望谦益能活下来,可他的心情也很复杂。他脸色很不好,笑容里散发出一点点酸味儿。
“好。”潜光给我一个暖笑,一口答应,将谦益从棺木中抱出,大步跨出了灵堂,我紧跟在他的身后。几丈之外,荣沐与磬儿见我俩举动,微怔惊问:“殿下,这是作何?”
潜光低声道:“别靠近,他身上依然有毒。”
二人闻言停住脚步,磬儿轻声问我,道:“姐姐,殿下这是要做何?”
我淡然一笑,“他还活着,谦益没有死,谦益还活着。”
“王爷还活着?!”荣沐与磬儿异口同声大叫,叫完又想再说些什么,看了看天,动了动嘴,最后又都什么也没说,紧紧尾随而来。
潜光将谦益安置好,我取来银针袋为谦益针灸,活血。磬儿站在几丈开外,紧张问道:“姐姐,您真能让王爷起死回生?”
我手下一顿,回首淡笑说道:“傻磬儿,我不可能让人起死回生。我说过了,谦益根本就没有死,只是我们之前以为他死了。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死,明白吗?我此刻救治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磬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只要王爷能活着就好。”
我回头继续为谦益施针,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专注,忘了身边替我拭汗的潜光仍穿着一身紧贴身体的湿衣。
几个时辰过去,我确信谦益已然性命无碍,松了口气道:“依情形,过一两日他就能醒来了。”潜光、荣沐、磬儿一听,紧张的神色也都松弛了下来。
然我转头间,瞥了眼潜光,又立时紧张起来。我一把抓住潜光的手,探寻腕脉。
潜光反应过来,触电似的,猛然将手抽走。
我疼惜道:“你中毒了。让我好好看看。”
“我知道。”潜光笑得平静,“他身上的毒有些霸道,我的功力……总之,没能抵制住。”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责怪的看向潜光,也责怪自己的疏忽。我竟没更早发现他抱谦益之时,已中了毒。
潜光眼中含笑,“我不想你分心。”
我微微冷了神色,“可你更该清楚,我有多么不希望你有事。把手给我!”
潜光笑着摇了摇头,“不必诊脉了,我能自行运功把毒逼出来。”
“把手给我!”我提高了音量重复。
潜光还是摇头,“真的不必了。”
我冷声道:“我坚持!”
潜光眼中有几许挣扎,几许……我一时看不懂的情绪。他忽而叹息一声,拂袖转身走开,道:“雨儿,真的不必了!”
这一瞬,我呆愣住。在我记忆中,潜光许久没有这样与我说话了。我坚持的事,他从来都是依着我的。他此刻是怎么了?
待我回过神来,才想起要追出去。没想追得急了,停不住脚,直接撞在了立在阶檐下的潜光的背上。潜光站如松,我却被一股力道反弹,来不及惊呼就倒向门槛。以为疼痛是躲不过避不了了,腰下便适时多出了一只结实有力的手,将我一把抱起。
潜光的脸在我被他抱起的那一霎那,几乎与我的脸贴合。我从他的眸中看到了莫名的慌乱、躁动不安和更多意味不明的东西。他的脸有些异样的红,我正要探手触摸他的额头,他推开我,微怒道:“你总是让我安生不得。”
我正要答话,却听到一声怯懦娇弱的呼唤,“光哥哥——”
我立马站直了身子闻声望去,只见宁毓儿正站在雨地里,直直盯着潜光。显然,潜光之所以会立在阶檐下被我撞上,就是因为看见了宁毓儿立在雨地里。宁毓儿的模样狼狈之极,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头发便紧紧的贴在她的脸颊上。她满脸是雨水,不停的闪着眼睫。湿透的春衣熨贴在瘦弱的身体上。
如此的娇弱可怜,如此能软人心肠。
我淡然看向宁毓儿,对上她的美目,她浑身一颤,怯懦畏惧的躲开了眼。最后又似鼓足了勇气,抬头盯着潜光,“光哥哥,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答应太皇太后害她。”
宁毓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娇弱到恐怕石头也能心软,“我不求你原谅我,也不求你再疼惜我、照顾我。可我求求你,你去看看葭儿吧。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你的女儿。你可以这么久不去看我,但你去看看她啊。从出生到现在她还没见过她的父王一眼。”
“我求求你,光哥哥。”宁毓儿跪了下来。这时,院外又冲进来两人,正是宁毓儿的贴身丫鬟。她们一见宁毓儿,急忙扑过来搀扶,一人心疼道:“小姐,您还在坐月子呢,怎能随处乱跑?还淋了一身的雨,您自个儿的身子还要不要了。”
宁毓儿倔犟的跪着,任凭丫鬟们怎么拉拽也不肯起来。
“光哥哥,你说喜欢芦苇,我给女儿取了小名叫‘葭儿’。你会喜欢她的,我求求你,你去看看她吧。葭儿还等着她的父王赐名呢。”
看着宁毓儿痛哭流涕,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软过一阵之后,离奇的硬了起来。心里头一个声音忿忿说道:“好你个宁毓儿,居然玩起苦肉计搏同情。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谁同情你,谁就是白痴!”
而后心里又暗暗想到,葭,组词可为“葭莩”,葭莩向来比喻关系疏远的亲戚。宁毓儿给自己女儿取这么个小名还真是一针见血,一字道破天机。潜光与宁毓儿的女儿,可真是关系疏远的亲戚呢。若非宁毓儿还顶着楚王妃的头衔,基本上她的女儿就跟潜光丝毫关系也无了。如今,竟然她还有脸拿女儿来说事。
我轻咳一声,压住心头的想法。我知道,这些想法,属于白湛莹。可是白湛莹就是我,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显然,我此刻的心并不纯良。
我瞄了眼潜光,他一动不动,始终就那么站着,有些反常的、清冷冷的看着宁毓儿,不曾说话,不曾想说话。
他不说,我自然也不方便说什么。
宁毓儿依旧跪在雨地里痛哭哀求。她的两个贴身丫鬟眼见劝说不住,也都跟着跪了下来替宁毓儿哀求潜光。
对这两个丫鬟,我瞬时有了些许好感。
忽然也似为自己找到了出声的借口。我转向潜光道:“你想让她们从此都跪在这里,跪到死吗?她们毕竟还是身子弱的女人。”
潜光回看我,脸色很难看。我笑了笑,“这是你的家事,我不过问,我去给你配置解毒的药。”
我转身欲走,潜光倏地一把拉住我的手。我试着抽了抽,他却握得更加坚决,我根本抽不出来。我轻唤,“潜光,放手。”
潜光一听“放手”二字,身子蓦地一颤,猛得抱我入怀,紧紧拥着,口中不自觉的喃喃,“我放得了手么?能放手么?”每说一次,他就再抱紧我一分。
我顿感蹊跷,抬头想看他到底怎么了,却恰好对上他俯下的脸。他的脸更红,极不自然的红,他的眼神也越来越迷离不清。潜光痴痴的看了我几秒,令我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唇。他的手压在我的后脑勺,将我紧紧的压向他。
我惊呼一声,潜光的舌头便滑进了我口中,我一时惊懵了,失去了反应的能力。直到耳边响起宁毓儿在万般惊愕之下以独特的尖细嗓音呼唤的“光哥哥”。我才清醒,挣扎扭动起来,拼命想推开潜光,
然而未及推开,潜光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他已经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