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光说,他生擒太子后,率数万兵士横渡涁河,攻城略地。一路东进如入无人之境,原太子盘踞地的郡县守军大多弃城而降,使他很快便直逼谦益的攻守要地——豪城。
攻入豪城后的一夜,一人前来见他,一个他没想到却不觉意外的女人——太子侧妃,宜凌。
宜凌身着青色揄翟(太子侧妃最高级别的朝服)夜闯军营,冷肃威仪,士卒见之而知其身份尊贵,不敢硬挡,旋即禀报,使其入了主帅军帐。
她来,只为留下一席话。
潜光说,宜凌冷傲而立,说了许多话,但入他耳的,只有一句。
她言之,竹谦益其人心狠手辣,阴毒无情,更兼心机深沉,莫可揣测。这样的人,原本没有弱点,可现下他却有了一个死穴。若要克他,只需由此死穴入手。宜凌冷笑,竹谦益的死穴是一个女人,一个容貌酷似前景王妃,慕容植语的女人——现下淼水国的妮雅公主,新近登基的淼水青帝。
宜凌笑起来,却像在哭。她说,竹谦益为了这个女人,日行百里,率大军千里迢迢赶去救援。更为了这个女人,东征西讨,滞留淼水数月只为奉上淼水皇位搏她欢心。尤甚者,为了得到这个女人,一向自视甚高的他不惜用强、用药。
可见此女在他心中,分量极重。
宜凌言她不知那药何用,亦不知其来历。然,太子用了那药,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我颓丧的坐着,口中喃喃,“药?”谦益对我用药?!何时何处?
“据我所查,正是以魇花花粉制成的药。”潜光直视我的眼睛,我从其中读出了爱怜。
如此说来,潜光是因知我遭谦益强迫与下药在先,这才不待安排好身后事务慌忙抛下一切南下寻我。更誓言带我离开,为得正是携我共来幽灵山,寻师傅救我。另一方面,他调动一切可调动的力量,彻查药的渊源,以期有所助益。
岂知他倾尽全力查获的结果竟是那药与咒术有关。
亦即,我中了……咒术。
面对咒术,师傅与他一样,无能为力。
“可是,我与太子的症状并不相似。”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出口辩驳,大抵,我仍不愿相信自己中了咒术。
我对潜光说,我曾替太子诊视把脉,他的脉象丝毫没有异常,与我的病态脉象大相径庭。倘若我与太子同是中了咒术,为何我出现患病的症状,而太子没有?为何太子在短短数月内性情大变,而我只是屡次昏厥,如患荧霍?
潜光疼惜的看着我,握紧了我冰凉的双手,“这其中的道理,尚不得而知。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一定会有法子……”
真会有法子么?我不忍心问潜光。
“潜光,我累了。”
“那你好好休息。”潜光微笑扶我躺下,细心的掖好被角,出了房。
我心中瘫软,重又躺下,面朝里侧,咬着嘴唇紧锁双眉。我心中明亮,所谓咒术,若真有法子解除,必当回归那句俗语:解铃还需系铃人。若为咒术,除了施术者,谁还能有法子?
可是……施术者,他若肯“解铃”,又怎会“系铃”呢?
我尤觉心累。
谦益,何苦这般待我?你对我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不能得之,便欲毁之么?你对我,终究是爱还是占有与掠夺?亦或者,你只是不能忍受自己输给潜光?你想赢,不惜一切手段与代价的争一个赢?
我不懂你,一点也不懂。
我真会变得与太子一般无二?变成一个冷酷如魔的女人?我不敢想,实在不敢想。
泪湿衾枕,我紧闭了双眼。
其后几日,光阴似流水杳然远去。
我有些恹恹,每日话语不多,自顾看书、下棋、煮茶。潜光与师傅为博我开心,用尽了千般法子。凡我所要,无一不满足。我看在眼里,感激在心。然,每每见他们为解我所中咒术而穷尽办法,殚精竭虑,四处奔忙的情景,我更心疼不已。
可日子仍要这般继续,我无力改变。唯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微笑示人。让这个竹苑雅舍多些欢声笑语。
转眼,春来到。半月间,高山崖顶的积雪在耀日下渐渐融化,汇聚成溪成流,复归大地,润泽生灵。不久,下了一场绿色的细雨,洗涤了空山幽谷。洗得万物复苏,随处可见饱含生命希望的嫩黄翠绿。那样鲜活的颜色,从嫩枝新叶中喷薄出来,有着别样的吸引力。
春,一点点染绿了幽灵山。期间,潜光为求解咒之法离开过一次,我又昏厥过两次。好在,醒来之后并无大碍。
有时候我在想,或许我与太子所中的咒术并不相同;又或者,谦益从来也没有对我用过宜凌所言的药物,我只是患了荧霍;更或者,所有的一切都是梦,一个看似真实,足以乱真的梦。
忽有一日,竹苑雅舍遽然添了许多人气。全是潜光招来,说是近来周边郡县出现了悍匪作乱,被官兵围剿,一部分悍匪被逼躲进了幽灵山中。为保护我更为周全,他不得不增添人手。我也知道,他招来的人,都是江湖中人。只因时局变幻多端,唯置身名利场外,重“情义”二字的江湖人物方更为可信。
外面的事,潜光从不瞒我。他说,谦益在朝堂中立派的拥护下,俨然成了最名正言顺、最理想的皇位继承人。呼吁他出面主持大局,期待他尽早扭转乾坤的人比比皆是。而他借着养伤退避休整已有数月,正是时机大展拳脚。
因此,就在舆论鼎沸之时,谦益“顺应民意”,重现朝堂。因而天下局势,再度一分为三。一为太后与右相,此派据守帝都以西以北;二为墨阳王,他雄霸大洛东南一隅;余下皆归为谦益。
早先之时,经由某些文人仕子口笔相传,故意误导,不少百姓已当太后遭了居心叵测的楚王与右相胁迫,其言其行皆为违心之举,不足采信。而墨阳王,自举事那日起,一顶“逆贼”的帽子便倒扣头上,如影随形,时时处处名不正言不顺,民心不归。
至此,唯一名正言顺的监国摄政之人,只剩下谦益。眼下形势,谦益势头正盛。内有朝臣支持,外有民心拥护。各地豪门望族争相来会,郡县归附者众。
据说不久前他亲率数千兵士阻击趁机来犯的墨阳王军队,两日内,迫其退撤数百里,神勇之名遍传大洛。不久,又传出他为整肃军纪,砍了一名违纪扰民将军的头,为百姓称道。眼看春耕在即,他再度下令,命各地驻军,休战时需还兵于民,力助农耕,为民挖渠犁田。违者,军法严处。为得民心,他更是公开宣称,战后“薄赋”,让民“休养生息”……
他在玩一个巨大的政治游戏,我不愿懂,可我深刻知道,谦益深谙游戏规则,他是个天生的君王。他手段非凡,清楚在何处下刀、使力。对许多人来说,他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他钟爱剑走偏锋,他追逐名利,性则疏狂敏达,更是真正将“一代功成万骨枯”作为人生信条之人。他毫不在乎脚下踏着多少白骨,手上沾染多少鲜血……
师傅抿了小口茶水问我,“在你看来,景王该是哪般人物?”
我如是告诉正与我品茗对弈的师傅,“他或许不算一个好人,但兴许会是一个好皇帝。他知道百姓想要什么,并且他愿意给百姓想要的东西。”
“那么,楚王呢?他又是怎样一个人?”师傅追问。夕阳的余辉打在师傅银白的眉毛上,似两条生动的银龙。
我扬眉淡笑,“他不是一个好皇子,但他是一个好人。他磊落光明,重情重义。”
师傅捋须而笑,“你可知自己是怎样的人?”
我抬眼看向师傅,嫣然而笑,“弟子自认不算好人,幸而也不太坏。”我有非常手段,庆幸并不常用;我无菩萨心肠,庆幸尚有善念余存。师傅轻松落下一子,紧逼我棋中白龙,眉开眼笑道“这般说来,我的徒儿岂不是正邪两赋之人?”
“正邪两赋?师傅意欲何解?”我知师傅言外有音,急忙追问。
师傅捋了捋胡须,一本正经道:“天地间有两性,一为正性,二为邪性。正性存于天,邪性藏于地。离天近时,正性压过邪性,是为正直之人;离地近时,邪性压过正性,是为邪恶之人。正邪无时无处不在争较长短,是以,天地间,没有纯粹的善恶正邪之分。得机缘时,正邪若彼此融合,便能成就亦正亦邪之人。此种人生而具有一种灵性,有此灵性者,即为正邪两赋之人。”
我紧紧盯着师傅,“您老想告诉弟子什么?”
师傅笑道:“正邪两赋之人,心中无规无矩,不受‘正’之束缚,不屑虚情假意,行事随性随意,却往往能自得方圆,这便是灵性。具此灵性之人,一字谓之曰:真。此真性情之人,在上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我灵光一闪,忆起一段话来。《红楼梦》中曾言,正邪两赋之人,“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我侧头偏看师傅,“您老的意思莫非是想告诉弟子,咒术对人的影响与人的固有本性有关?弟子与太子秉性不同,是以虽同中咒术,结果却未必相同?”
师傅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笑容,“这兴许就是你未出现与太子一般病象的原由之一。太子其人,外虽憨孝,实则阴抑,并非以真性情示人……”
这是否蕴含着解咒的道理?我凝视师傅,紧问,“这可是莫来参悟出来的?”
师傅一听,假意瞪眼嗔道:“怎么?为师就说不出这番话来?”
我呵呵干笑,正欲讨好,忽见潜光一脸肃色大步进屋。
见他神色,我忙道:“可是出了何事?”
潜光掸了掸衣袖,递出一封短笺给我,“他终于动了。”
我心中一跳,匆匆打开短笺,一目而过,入眼的竟是谦益的邀约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