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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疫(1)

青铜三部曲之三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采诗官子素嚅动着他女子般的红唇,把抑扬顿挫的语调像一阵风似的吹到了大殿的高处,在那巨大的横梁与立柱,不计其数的窗格,还有魏国年轻的国君(注:此魏国非战国七雄中的魏国,而是春秋时期位于今山西芮城县东北的一个小国)。

国君尽管有些讨厌子素固执的性格,但他不得不承认子素的声音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能够把听者的心紧紧地抓住,彻底地俘虏,完全沉浸在一种想象中。子素一口气念完了这首歌,在尊贵的国君面前,他自然不敢用大河边那些伐木工的粗野的口气来高声歌唱。这首歌被史官记载在了竹简上,后来又被孔子编进了《诗经·国风·魏风》,后人称之为《伐檀》。

采诗官子素向国君行了礼,然后退出了宫殿。坐上他的马车,自己驾着车,再次向魏国的山野奔去了。在青铜时代,采诗官在民间采集民歌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供国君娱乐,而是扮演了另一种角色——便衣警察。因为,往往只有民歌才能真正反映民心所向,反映地方实际的情况,甚至于是否有叛乱之类的情报。采诗官们把搜集到的各种民歌呈报给国君,国君就能据此而采取对策,乃至于干掉所有对国君心存不满的人。诚可谓是世界上最早的秘密警察组织了。

魏国很小,比不得晋、楚、齐、秦等千乘之国。几乎魏国的每一片土地子素都跑过了,和穷困的魏国一样,他的形象总是那样寒酸,也只有最低等的家臣子弟才会干采诗官的行当。拉车的小母马瘦弱不堪,居然奇迹般地伴着他走过三年的岁月。而他的那辆祖辈留下来的马车更是如同一件古董,一旦快奔起来,就会像散了架子一般全身颤抖,吱吱呀呀发出可怕的声音,在崎岖的大路上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车辙。

在一片荒野中,总算见到了人烟,几十个农夫在井字形的田里劳作着,子素在田埂边下了马车,走到了农夫们中间,向一个大胡子中年人讨一口水喝。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他感到这里的人天生就有股敌意。最终,一个女孩子给了他一瓦罐的水,那水其实很肮脏,还漂浮着一层恶心的油腻,但子素已经过惯了这种生活,非常感激地一饮而尽。他打量着女孩,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沾满了黑泥,看不清,只有两个眸子闪闪发光。

“请问你们这的领主在哪儿?”

女孩指着不远处的山丘上一座华丽的建筑。她始终不说话,似乎有些害怕像子素这样坐着马车来的人。子素向山丘走去,走了很远,又回头看了看女孩,发现女孩还在向他张望着,那么远的距离似乎一切都模糊了,只有她的一双眼眸异常清晰。

子素从没有见过像此地的领主这样外貌丑陋的人,大约50岁了吧,有一副魁梧的身板,自称跟随老国君征战立过军功,领主根本就没有把寒酸的子素放在眼里,只把子素当做了一个破落贵族的子弟。子素提出想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领主当即拒绝了,直到子素从袖中掏出一小块金子放在领主手中,领主浑浊贪婪的目光中才闪过一丝满足。

领主把子素安排到一户农奴家里暂住。只不过是一间大茅草屋罢了,一个大胡子冷淡地接待了他,给了他一个小房间。

夜里,子素怎么也睡不着,这间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仿佛不是属于人间的,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子素突然听到了水的声音,有人在门外,他起身轻轻地推开了门,看见黑暗中有个模糊的人影在一口大水缸前弯着身子。子素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几步,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淡淡的月光洒了进来,一个美好婀娜的曲线隐约可见,是个女子,她在干吗?他又听到了水声,是在洗脸吧,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洗脸。

女子察觉到了身后有人,猛地回过头来,以恐惧的目光注视着子素,那两个大而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分外夺目,如同夜空中两颗明亮的星星。子素感到这双眼睛有些熟悉,是她,白天在田里见到的那个满脸是泥的女孩。渐渐地,她恐惧的目光平和了下来,白眸里的黑眼睛像精灵般跳动了几下,似乎隐藏着什么深邃的东西。

“对不起,打搅你休息了。”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让我看清你。”子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能感到自己手掌下女孩那急速跳动的脉搏。女孩的手像竹篮里的鱼那样使劲抽动着,皮肤也像鱼鳞一样冰凉,但是过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了,任由着子素把她拉到了门外。在月光下,子素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他停顿了好久才慢慢地说:“你真漂亮。”

女孩一个耳光扇到了子素的脸上。子素却一点都没感觉到疼,继续说:“为什么在白天要把泥巴涂在脸上。”

女孩又扬起了手,她的手既有女子的纤细,又有农妇的力量,在半空中,光洁的手臂被月光擦得锃亮,就像一面青铜镜子。但她终究又把手给放下了,轻轻地说:“对不起。”然后飞快地奔回屋子里去了。

她真奇怪。

谁都不知道我们魏国国君的嗜好,他有着一张贵族白皙的脸,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尤其爱听民歌,他把采诗官带来的民歌既当做情报资料,也当做一种奇特的消遣。一到黑夜,他就下令深闭宫门,并且远离他众多的姬妾,潜入一个神秘的所在,没人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那夜他在一个巨大的地下室里,四周的火把疯狂地跳动着,映着他端正的五官。渐渐地,他的五官有了些变化,额头沁出了汗珠,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一股腐烂的味道从地下的深处传来,令人窒息。他走到尽头,一个由木栏组成的巨大的囚室出现在眼前。在国君与囚室之间,还隔着一道坚不可摧的网,一道由竹篾编成的密密麻麻的网,只露出一个个极其细小的孔,可以看清里面的人。一个大河边的伐木工被关在囚室里。他的周围到处都是白骨,囚室非常巨大,大得能容纳上百人,魏国的国君修筑这个地下室已经好几代了。

伐木工赤裸着上身,露出了黑亮的肌肉,与白嫩的国君互相映衬着。伐木工的神色极其恐惧,他站在堆积如山的枯骨间,茫然地看着竹网外年轻的国君。

“你们的歌唱得很好,子素的喉咙太细了,再唱一遍给我听。”国君模仿着子素的嗓音对伐木工说。

伐木工唱了起来,他扯开那粗犷的嗓子,仿佛回到了大河边给贵族伐木,制作船只和车轮。他的歌声在隔音的地下室里来回震动着,回音使国君忽然觉得好像有千万人在一齐高歌,那高亢嘹亮的歌声汹涌澎湃就如同奔流不息的大河,反而让国君有了一丝恐惧。他被这歌声包围了,他在巨大的地下室里,尽管只面对一个被囚禁的伐木工,他变得不知所措,躲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

忽然伐木工的歌声停止了,他看见一群老鼠钻了出来,在白骨间跳跃着,这些老鼠又大又肥,比普通的老鼠大了整整一倍。老鼠们成群结队地向他扑来,一个个瞪大着黑亮的眼睛,如同一群可怕的精灵把伐木工团团围住。它们跳到了伐木工的腿上,爬上他的胸膛,他的双手乱舞着,恐惧地倒在了白骨中。从巨大的囚室中,传来几声清脆的枯骨断裂声,总算是慰藉了年轻的国君。

这晚,也是老鼠们的节日。

是因为那个半夜洗脸的奇怪的女孩,还是因为这间房里不祥的气氛,总之,子素一夜都沉浸在一个古怪的念头中。到了后半夜,从屋子的四面八方,传来一股吱吱呀呀的声音,那是老鼠,它们在子素的席边上蹿下跳,甚至还大胆地爬到他身上,直到第一缕阳光射进屋子,老鼠们才又神秘地消失了。于是他走出房间,那父女俩已经走到田中劳作了起来。女孩的背影挺撩人的,子素就这么站着,向田野里远远地望去,女孩就像一棵在风里跳舞的杨柳。女孩终于把脸扭向这边了,但不是昨晚在月光下看到的那一张,而是一张涂满了泥土黑黑的脸,只有两个眸子还依然与昨晚一样。她是故意这样的。

中午时分,太阳在头顶竭尽全力地扩张着自己的势力,所有的人都来不及回家吃午饭,聚集在田头吃些干馍馍之类的。午饭后,子素走入了农夫们中间,在一束束充满敌意的目光中,他开口了:“你们会唱歌吗?”

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不和他说话,他又看了看唯一的那个女孩,脸上抹了泥巴之后,黑黑的,反而更有了些野性。女孩看着他,两个明亮的眼眸眨了几下,一种闪光的物质仿佛要流出来一样,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然后又立刻了平静。

“你会唱吗?”子素把头靠近了她。

“滚开。”女孩的父亲一把推开了子素,“秋儿过不了几天就要嫁人了,你别缠她。”

子素离开了他们,一个人坐在田埂的另一头看日头的消长,心里默默念着几首民歌,不禁又向田间望了一眼,却发现女孩也正扭头看着他,一触及他的目光,女孩立刻又把头扭了回去。一滴晶莹的液体从她的头上落下来渗入泥土中,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子素低下了头,忽然看见两只眼睛在地下看着他,那两只眼睛大大的,眼珠灵活地转动着,接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从泥土里露了出来,原来是只大老鼠,典型的乡间田鼠,吃着香喷喷的谷子长大的,体型特别肥硕,而且一点都不惧怕人类。它在子素面前快乐地跳跃着,阳光洒在它灰色的皮毛上,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装饰。它离开了子素,跑到了一个大房子边上,子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儿还有成百上千的老鼠,房子的墙根下有一个小洞,老鼠们就从那儿进进出出,把谷子搬入树林里的一个个地洞,宛如一支长途跋涉的大军。那所大房子是谷仓,老鼠们正旁若无人地偷盗着农夫们一年的收获,而看仓库的老头居然看着老鼠们的行为而视若无睹。

子素被这场面深深地震惊了,他跑到了老头面前提醒老头。老头平静地说:“人怎么可以同老鼠斗呢,我们在这里居住了几代人,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无法消灭老鼠,一切都是徒劳的。其实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是由老鼠统治的,老鼠是我们农夫真正的统治者,尽管我们仇恨他们,但我们无力反抗。”

人类的世界是由老鼠统治的?真不可理喻,但子素又仔细地思量了一阵,才感觉到这里的人们竟是那么聪明,那么有洞察力,他们才是真正的智者。

老鼠啊老鼠,子素望着它们出神。

年轻的国君再次进入了神秘的地下室,王室遗传下来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流着,他就像历代先王那样,重复着这古老而危险的游戏。历代魏国的国君都被认为有奇怪的嗜好,而最大的嗜好往往是个谜,永远都被锁在历史的迷雾深处。国君继承了这种遗传基因,他在黑夜中狂热地着迷于此,在地下室中飞奔着,直到看见那具伐木工的尸体。伐木工张大着嘴,浑身是血,眼睛睁大着充满了恐惧的目光如同一种诅咒。他强壮的肌肉都萎缩了,渐渐地在腐烂,一股臭味弥漫了整个囚室。

这时国君的嘴角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就如同猫见到了被杀死的老鼠,一种本能的满足感充溢了他的脸。但转瞬之间,他发现了什么,他的脸立刻便扭曲了,仿佛一件小孩的布娃娃玩具,随时随地都能夸张地变形。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嘶哑的回声,由一个永不见底的深渊中升起——这是绝望,一个国君的绝望。

他无力地把整个身体扑在牢固的竹网上,仿佛他自己就是一个囚徒,是自己权力的俘虏。他怔怔地看着牢不可破的竹网,但现在,在竹网的右下角,一个碗口大的破洞赫然在目,犹如一张大嘴,竭尽全力地扩张着自己的血盆大口,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吞噬下去。国君明白,这是致命的。

在魏国巨大的宫殿里,一个黑暗的角落中,有两只明亮的眼睛在闪烁着,又是两个,四、六、八,乃至上百。一片恐惧的寂静中,卫兵们睡着了,他们没有察觉到一群小东西爬过他们的身体快乐地旅行着。一扇大门拦住了小东西们的出路,于是它们便上蹿下跳地从窗格里钻出,越过空旷的石阶,爬过宫墙间的缝隙,走向自由的大门。

为首的一个是它们的国王,硕大无比,它指挥着它的军队在漆黑的深夜里衔枚疾进,军容整齐,军纪严明,彻底地鸦雀无声,一切都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发生,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国王率领着部下逃出了战俘营,它们向往着自由,向往着战斗,它们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对人的仇恨就全都在它们小小的心脏里搏动着。国王要建立它的新王国,必须要彻底毁灭它的所有敌人,无情地把对立的种族从地球上消灭,这就是强者生存、弱者淘汰的自然规律,尽管它们非常小,但它们是强者,永远活在人类身边的强者,它们永远都不会灭绝,它们绝对要比人类还要天长地久。国王的大军走出了城市,来到了广阔的田野,满天星斗里,它们雄心勃勃。国王一声令下,兵分十路,化整为零,去报复,去战斗——在人类社会的废墟上新建一个世界。

没有人意识到一场灾难正从黑夜的胎动中分娩而出,但它们无罪,一切的灾难,都源自人类自身。

女孩在夜里洗完了脸,子素牵着她的手,走到了田野的中央,月亮突然躲进了云朵中,子素只感到面前女孩急促的呼吸吹到了自己的脸上。他隐隐觉得这个女孩的心里所隐藏的那股野性。

“唱个歌吧。”子素轻轻地对秋儿说。

“我不会。”女孩躲开了他,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向外面跑去,她像一只受惊了的小鹿,一路跳跃着在黑暗中奔跑,前面就像一团黑布,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股暗夜的气息指引着方向。突然她撞到了一堵墙,摔倒在地上,才意识到不是墙,而是一个人,一个男人的胸膛,子素的胸膛才没这么宽阔呢。她爬了起来,见到了一张脸凑近了她,直到靠得非常近,她才依稀辨认出了那张极其丑陋的脸——那是她的领主的脸。

领主的脸向后靠了靠,又变得一片模糊,他好像在仔细端详着秋儿,很久才说:“你什么时候嫁人?”

“明天。”她颤抖着回答。

“我要你的初夜。”领主一字一顿地说完,然后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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