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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还魂记(1)

着名生物学家薛守义躺在玻璃棺里。与身边那些鲜花和绿叶形成对照,他的遗体却像一截被涂上了彩色颜料的老树根。灵车缓缓启动的时候,恸哭声此起彼伏,薛教授的学生、同事、所在单位的领导,当然还有薛教授的夫人,那个姓孙的半老徐娘,一个个都面部抽搐、泪如泉涌。

艾嘉莎乘机拍下了这个场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全面报道好这桩本周学术界的要闻:薛守义,一代前沿生物学的名教授陨落了。时间是2007年的12月28日。

薛教授的家在离大学不远的金桂苑别墅区,虽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建的,但独栋的二层楼房,带车库、花园,在这个地段一定价格不菲,就连艾嘉莎也偷偷吐了下舌头。

她独自一人来到69号门口,走上台阶,按了门铃。门铃“吱……吱……”地响了几下,过了很久,也许是五分钟,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艾嘉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这时候有脚步声走近,门开了。那个姓孙的半老徐娘再次出现在面前,此时,她已经换掉了那身黑衣服,穿了一件紫色的粗花呢大衣,前襟敞开,里头是一件高领的纯白羊绒衫,露出发达的胸部,黑袖章也没戴。

“你是?”半老徐娘皱着眉头问。

“孙老师,您好!我是电台的记者,想做一个关于薛教授采访,不知道您方便吗?”艾嘉莎递上名片。

“艾——嘉——莎?”

“叫我小艾好了。”

“哦,小艾,你要怎么采访呢?教授刚过世,你要理解我的心情。”

半老徐娘说到这里,转身往屋里走去。艾嘉莎赶紧跟进,她抬头看屋里的陈设,倒也是金碧辉煌。茶几上的性感小天使,老式的枝型吊灯和巴洛克风格的穹顶,另有一座仿金玉的楼梯盘旋而上,四壁倒也有些假古董、字画或者塑料植物的装点,但唯独缺少人气。

“你没想到吧?我们家住这么大的别墅完全是我的功劳,要不是当时我极力主张把科技公司关掉,买这套房子……”

“薛教授还搞过科技公司哪?”

“可不是嘛,后来被我关掉了。又不怎么赚钱,即便赚了钱也被他胡思乱想搞什么科研糟蹋光了,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你知道这里的房价长了多少倍吗?啧,啧,想都不敢想啊!”

半老徐娘摇头晃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上楼梯:“老薛这个书呆子,只知道成天做实验,你瞧瞧,这些个艺术品、工艺品,哪件不是我让人给扛回来的?每次出国……”

“咦,您的孩子不跟你们住在一起么?”

“我们没有孩子。”半老徐娘转过脸来阴森森地瞪着她。

艾嘉莎自知失言,连忙把话题叉开:“呀,你家养了三只小猫猫啊!”原来底楼大厅,靠近厨房门口的阴影里蹲着三只猫咪,一只白的,两只黄的,其中一只黄的长得虎头虎脑,看上去还很小。它看见艾嘉莎朝它们走过去,竖起耳朵,“喵喵”地轻轻叫了几声。

“嗨,小虎头,你好啊!”

“别去理它们!都是老薛从外面弄来的,讨厌得很!”半老徐娘转回身,继续往楼梯上走,“要不是你是电台的记者,专程来采访我,我是不会跟你说的。你知道是老薛在学校里的地位高,还是我在学校里的地位高?我呀,专业是学马列的,一毕业就留在政教处,二十几岁就提了干,三十四五就享受了正处级待遇,前两年他们还想让我做副校长,我都不要。你说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哪有工夫养小孩?”

艾嘉莎心想,这跟要不要小孩有什么关系。又听她说:“三十几岁的时候我还真怀过一个,但当时要出国,陪领导去美国考察,想了想机会难得呀,就做掉了。”

二楼是一排卧房,薛教授的灵堂被安排在书房的隔壁,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上,薛教授无精打采地睁着眼睛,相框跟前点着两支白蜡烛,供着果品,地上摆放着几个花圈。这间屋子似乎是薛教授的工作室,两边的架子上都摆着一些瓶瓶罐罐,好像是用来做实验的。

“你看看,你看看这里搞得多邋遢!这么多破瓶罐头要来做什么?全是细菌、毒气啊!老薛就是给这些个害的!”

“薛教授不是因为器官功能衰竭吗?”

“嘿,小姑娘,你……你相信鬼魂吗?”姓孙的半老徐娘忽然凑近了艾嘉莎,欲言又止。

“什么?鬼魂?”艾嘉莎吓了一跳,她扭头望了一眼四周,还好现在还只是下午两三点钟,阳光稀稀落落地洒在窗帘上。

“我跟你说,”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走到门口,探头往外看看,然后指着二楼的走廊对艾嘉莎说,“昨天晚上,我睡着以后,感觉外面有动静,一种熟悉的皮鞋声在楼梯上哒哒响,开始我没睡醒,迷迷糊糊地还以为是老薛回来了,后来猛地想到:他已经死了!老薛已经死了怎么会回来?我一跳从床上起来,就这样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扒着门框往这条走廊上看,你猜猜我看了什么?老薛!真的是老薛!那副瘦巴巴的丧门星的样子,除了他难道会有谁?绝对不会认错的,就是他!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差点儿就叫出来。但那时候,潜意识里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根本不是老薛,那只是他的鬼魂飘回来了。你现在相信鬼魂了吧?”

“呃……这个嘛,这个不好说。”艾嘉莎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心想,这么大个房子真要闹起鬼来确实挺恐怖的!

“我呀,现在明白了以前人家为什么要做头七,做七个七,看来不做是不行,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这位学马列的孙老师此刻竟口口声声念起了佛。

傍晚,太阳变得红彤彤的,向校园的西边沉下去,林荫道上刮起了一阵北风,艾嘉莎感到丝丝寒意,连忙将披在外面的风衣扣子系好,轻点鼠标,合上笔记本电脑。这篇新闻综述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回去只要再校对一遍就可以发给责编了。照片和DV也有了,葬礼上,教授家的灵堂,还有一段访谈,应该只用两段就可以了,反正让责编挑去,艾嘉莎又想起那个滑稽的孙老师,她那副样子简直像个市侩的小市民,不过,那件闹鬼的事情倒是有鼻子有眼儿的……正在这么寻思的时候,艾嘉莎忽然发现前面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年纪虽然轻,但长得十分委琐,好像北风再猛一点就能把他一起刮跑了。

艾嘉莎心中暗喜,决定采取突然袭击,她踮起脚尖,一猫腰钻进林荫道边的灌木丛里。

“嘿!狄——小——杰!还我钱!”

狄小杰似乎被吓了一大跳,他惶恐不安,伸手挠着头皮,愣愣地看着艾嘉莎。

“好你个狄小杰,让你还钱你就装糊涂,我打!我打!”

艾嘉莎雷声大雨点小,只不过在他脑袋上摸了两把,但那个狄小杰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怔怔地望着,好像她只是个路人。

“你怎么啦?”这时艾嘉莎才注意到狄小杰今天的与众不同。他穿着一套崭新的校服,胸口印着校徽,蓝白色的运动装,底下是一双红黑色的回力牌足球鞋。

狄小杰没上过大学,怎么会有这身校服呢?而且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这点衣服?艾嘉莎脑海里顿时多了几个问号,再低头看去,狄小杰的脚前有一幅用粉笔画的图画,是小孩子们玩的跳房子游戏,刚才他就在聚精会神地研究这个。

“喂,你听到没有?”狄小杰望着艾嘉莎的瞳孔奇怪地放大了,可是只过了一秒钟又缩小了。他的瞳孔忽大忽小,像吃了什么药。

“啊——”艾嘉莎尖叫一声,只见狄小杰猛地一个倒栽葱,从石凳子上滑下去了,脑袋重重地敲在旁边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真见鬼!”艾嘉莎从不需要花自己的钱,以至于工资卡放在哪个抽屉里都记不清了。

狄小杰现在躺在她家的沙发上,像个死人似的睡着。刚才他不慎栽倒,撞到树干的时候,艾嘉莎本想直接叫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但一摸口袋发现身边只剩下几十块钱,所以只好先把他拉回自己家了。

过了一会儿,艾嘉莎总算找到了该死的工资卡,刚想打120,却听到狄小杰那边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怪声音。

“……水,我要喝水……”

艾嘉莎连忙跑进厨房。这两天只顾喝净化器里的水,喝完了也没让人送来。这下心急慌忙的,连热水瓶都失踪了。

艾嘉莎灵机一动,打开了冰箱门,从里面取了一罐“王老吉”,扣住拉环,用力一拽,然后,跑到沙发跟前,凑到狄小杰的嘴边,刚滴了那么两点,却看见狄小杰已经把眼睛睁开了。他的眼睛澄澈异常,一扫平时的唯唯诺诺,毫无顾忌地直勾勾盯着艾嘉莎,把小艾吓了一跳。

“你头还疼吗?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什么……头疼?医院?”狄小杰嘟囔着,“我……不去。”

“哎呀,前面你头撞在了树上!”

“我?你……是?我没有……生……病啊。”

“靠!你下午是在学校踢球吧?然后你不小心跌倒,头撞了树。怎么想不起来了吗?不会吧?”艾嘉莎几近晕倒。

“哦,你是说刚……才啊,我,只……是有点口渴了。”

“没事吧?你不会是失忆了吧?不要来吓我哦!”艾嘉莎心中没好气,想这家伙体质够弱的,这么轻轻一碰就三魂出窍了。她讨厌狄小杰这样目不转睛望着她的样子,好像要把自己看穿似的。

“你看什么看!”艾嘉莎终于忍不住了,“没见过大活人么?”她把那罐“王老吉”往狄小杰手里一塞,转身去楼上的卧室了。

艾嘉莎换了红白条子的睡衣从卧室里出来,发现狄小杰已经站起来了,正在客厅里东张西望,那副样子好像从来没有到过人家家里。

“狄小杰,你既然没事儿就请回吧!别在这里影响本姑娘休息。明天一早我还有一个重要的采访。”她瞎编了个理由。

“采……访?”

“对,采访!你不知道我很忙吗?”

“哦,我……知……道,知道,我……”

“说,有话快说!”艾嘉莎差点儿接着说“有屁快放”。

“我只……是……想四……处看……看。”

“四处,看看?”

“对啊,这里……不可以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艾嘉莎听了差点没喷血。

“喂,喂,狄小杰你到底什么意思?我这里可不是旅馆啊,你少在这里给我耍流氓。”

“流……氓?流氓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流氓就是流氓,不是东西的东西!”艾嘉莎急了:“哎,你再这样胡搅蛮缠我可要打110了。”

“110?”狄小杰仍然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

“好呀,你看看我怎么收拾你!”艾嘉莎作势操起客厅里的电话筒,但一想:嗳,不对呀!狄小杰平时挺斯文、挺内向的,怎么今天……难道他是故意的?

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爬上了艾嘉莎的嘴角,俗话说:“哪个儿郎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此时的艾嘉莎似乎被闪电击中了一下,心情豁然开朗,语气也变得柔和了。

“喂,狄小杰,我警告你哟,本姑娘尽地主之谊,招待你在这里吃一顿晚饭,吃完饭你就乖乖地回去吧。万一我爸爸妈妈从国外打视频来看到你,可得骂死我了。喂,你听到没有?”艾嘉莎一把提起狄小杰的耳朵,后者正在观察鱼缸里的热带鱼。

“疼……”

“呸,你也知道疼!再过五分钟开饭!”艾嘉莎从冰箱里取出两个日式盒饭直奔厨房的微波炉。

过了一会儿,艾嘉莎端着热气腾腾的盒饭出来了,看见该死的狄小杰仍旧蹲在鱼缸前面出神。

“为……什么把它们关起来?”狄小杰突然发问,只见他眼神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你神经啊!”艾嘉莎没睬他,把盒饭放在茶几上,把狄小杰从鱼缸旁边拖起来。

哪知道狄小杰见了吃的,就像见了什么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撕开饭盒直接用手抓着就把饭菜吞食干净了。整个过程还不到两分钟。艾嘉莎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我的老天!他这是怎么啦,真像丢了魂儿似的?

这天吃完晚饭,艾嘉莎本想赶狄小杰回家,但等她收拾完,从厨房出来,抬头一看,发现小杰这家伙已经躺在沙发上睡得像头死猪,连推了几把都没把他弄醒。艾嘉莎起初以为他是在装蒜,渐渐地,发觉这回是真的,狄小杰轻微而均匀的呼噜声像在唱一首摇篮曲。

这该怎么好?孤男寡女的!艾嘉莎心一横,不如去厨房里提桶自来水把这家伙浇醒!

艾嘉莎刚准备采取行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

“你是艾嘉莎吗?”一个干瘪的似曾相识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来。

“是,我是,请问您是?”

“小艾,我是薛教授的夫人,咱们下午见过的!你能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吗?我这边发生了点事情!非常奇怪的事情!我担心,担心……”

听到这儿,艾嘉莎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从说话的语气里,她分明感觉出那个半老徐娘此刻已经有些六神无主。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时候的时间是最宝贵的。

“好的,我马上过来!”

艾嘉莎撇下狄小杰一个人躺在家里,穿戴整齐匆匆出门了,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她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金桂苑别墅区。

周围寂静无人,只有夜虫的鸣叫不时响起。艾嘉莎按完门铃,等了许久。忽然门“吱呀”开了,那个姓孙的半老徐娘的脑袋蓦地探出来,向她招了招手,示意进屋去说话。

艾嘉莎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就听她开口说:“小艾,真不好意思,这么晚又把你叫出来。太恐怖了,你过来看!”

她领着艾嘉莎径直穿过底楼客厅,出了阳台门来到外面的小花园。

不知什么时候,半老徐娘手里多了一个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束向漆黑的草地扫过去,在一棵树根的附近有一堆人工堆积的落叶,隐约可以看见几根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

“下午你还见过老薛养的那几只猫是吧?”

“是呀。”

“它们全死了。”

“啊——”艾嘉莎尖厉地叫了半声,后半声被她自己的手捂住了。

“我所以叫你来,是因为你在今天下午亲眼见过它们,我相信你没有给它们吃过什么东西吧?”

艾嘉莎连忙摇摇头。

“我也同样没有。晚饭以后,我就发现它们浑身抽搐,开始是一只,那只最小的……”

“虎头?”

“你叫它虎头也可以,反正它先死的,死之前趴在地上浑身抽搐,就像这样。”半老徐娘弓起背,缩起脖子,抖动一身的肥肉。艾嘉莎只觉得一阵恶心。

“就是这样,它死了。然后是它的妈妈,另一只黄的。最后是那是白的。都死了,死了。”

“太可怕了。”

“记得我跟你讲过我们老薛鬼魂的事吗?其实这还不是最让我困惑的,那段时间因为一个人里里外外忙丧事,没怎么休息好,有可能神志不清,也有可能是自己晚上做的一个噩梦。反正我想好了,我会给他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的。但是,现在又发生了这个,我不能再对自己撒谎了。”

“对自己撒谎?”艾嘉莎好奇地问。

“是啊,老薛走得不太平。这件事情我原来以为只是个意外,但现在看来很可能不是!”

“什么?”

“老薛死之前的症状跟这三只猫一模一样!”

“哦!”艾嘉莎在心中暗暗叫了一声“MyGod”。

“我们还是进去谈吧。”

半老徐娘带领艾嘉莎回到客厅,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屋子里顿时金碧辉煌。她给艾嘉莎倒了杯茶,然后,带着哭腔开始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那天我上班回来,家里还没人。我以为老薛还在实验室里,最近一段时间他可能接了什么课题,废寝忘食的。我也没怎么在意。到六点半的时候,小区警卫忽然跑来敲我家的门,说看到老薛躺在离马路不远的一块人工草坪上,看样子是昏倒了。他们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子里,老薛闭着眼睛‘哼唷哼唷’地直叫。我对这种事情也没经验,过了一会儿,等警卫们走了以后,我给老薛拿了吃的,给他喝了水,那时候老薛看上去还蛮好,没怎么说话,但至少是坐了起来。哦,就坐在这张太师椅上。我以为他没事情了,没想到……过了十分钟,他就开……始……浑……身……抽……搐……呜……呜……”

半老徐娘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说……他死了!器官……功能衰竭……呜……呜……”

艾嘉莎看着这个半老徐娘哭得像个泪人儿。虽然也替她难过,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心中转念一想,薛教授的死和这三只猫的死之间可能的确有什么关联。莫非有人投毒?剩余的毒药还留在屋里,被猫不小心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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