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西川大学围墙外,有一条幽静偏僻的窄马路,平时人迹罕至,有些车辆甚至行人,远远看到这条马路都会绕道而行。马路的左侧是高耸的砖墙,右侧是十年前修建的两层高的骑楼,两边还密匝匝地栽种了许多榕树。
这些榕树已经有些年头了,树冠遮天蔽日,阳光从交集的厚密树叶中洒下来,变成一块块移动缓慢的白色斑点。伴随着微风,榕树的须枝也在斑驳的光影中挥舞,像章鱼的须子,蜷曲着伸出,像要抓住某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这是夏日的一个下午,这里如往日一般宁静,只有藏身于树冠中的知了正在大声地鸣叫。忽然间,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驶入窄马路中,然后静静地停在了路边。车门被推开了,坐在车里的人扔了一个东西出来,落在人行道上。那东西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停在了地上。然后,那个人又将一只肉乎乎圆滚滚的白色小狗放在了车门外的地上。
因为夏天的缘故,地面有些烫。那只小狗一开始有点精神不振,趴在地上不愿动弹。但随即它支撑着爬了起来,朝刚才被扔到人行道边的那个东西望了一眼,就欢快地跑了过去,一口咬住。
那东西是一块五分熟的牛扒,正冒着热气,香气四溢。
看着肉乎乎的小狗专心地咀嚼牛扒,那辆汽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点火发动,驶离了这条偏僻的窄马路。
小狗终于吃完了这块牛扒,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转过身,看到空荡荡的马路,它愣住了,眼神中一片茫然。但很快,小狗就被榕树上鸣叫的知了吸引住了,它伸出两条前腿,趴在树干上,抬头向上望着,乐此不疲。
窄马路的一头,出现了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大个子。他们手里拿着两根用细铁丝连在一起的木棒,当看到小狗后,他们互相会心地望了一眼,就弯着腰踮起脚尖,静悄悄地向小狗靠近。
就在他们马上就要来到小狗身边的时候,一个大个子忽然脚下踩到了一个空易拉罐,易拉罐发出“砰”的一声。小狗显然被这响声吓了一跳,转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大个子,立刻扭动着圆滚滚的屁股,向马路另一头跑去。
两个大个子大声叫了起来:“快,快捉住它!”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木棒,张牙舞爪地向小狗追去。
小狗跑得不快,眼看就要被追上了。这时,它忽然发现路边围墙下,有一个很小的洞口。那是排水沟的出口。它回头望了一眼追赶而来的两个男人,忙不迭地扭动着肥屁股,钻进了排水沟。
围墙的另一侧,是西川大学。
两个大个子站在围墙外,无奈地耸耸肩膀,摊开了手。一个大个子对另外一个人说:“围墙那边不归我们管了,西川大学保卫科有自己的打狗队,我们回去吧。”
另外一个人则说:“好奇怪,你发现了吗?我们追得那么厉害,那条狗居然一声都没有吠叫。”
是的,那条狗一声都没有叫,是有点奇怪。
秦纤纤为了给杂志写一篇推理小说,在寝室里熬了一个通宵,从昨天晚上一直写到今天早晨八点才完稿。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关了电脑,匆匆吃了一点东西后,就躺在了床上补睡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恍惚中,秦纤纤老是梦见一条小狗可怜巴巴地站在她脚边,用圆滚滚的身体蹭她的小腿。而在远处,则有几个身着蓝色制服的人,手持木棒虎视眈眈地望着小狗。她抱起小狗,那两个人却走过来,穷凶极恶地夺走了小狗,狠狠地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小狗那白花花的脑浆都被砸出来了,殷红的鲜血形成一片怵目惊心的血泊。
秦纤纤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满头都是淋漓的冷汗。下午的时候,秦纤纤总算是彻底醒了过来,她洗了把脸后,才想起为什么自己会做这个与小狗有关的噩梦。
一个礼拜前,西川大学附近曾经发生了一起很可怕的恶性事件。
大学围墙外,是城乡结合部,几幢二层高的骑楼后,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树林。穿过小树林,就可以看到插满了秧苗的农田。一到夏天,农户人家养的狗就会成群结队穿过树林与骑楼,在幽静的窄马路上觅食。
那天下午,窄马路上出现了一个身着西川大学校服的男生,他在人行道边找了个位置,放下小板凳,支好画架,就开始以对面的骑楼为对象作画了。他刚用铅笔勾勒好粗线条后,忽然听到了一阵犬吠。他抬头看了一眼,才大吃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周围竟聚集了一大群虎视眈眈着的土狗。
看着那些土狗泛红的眼睛,男生的心里有点毛毛的。他弯下腰,从地上拾起几块小石子,向土狗掷去,想要驱走它们。但他的动作不但没有驱走土狗,反而激起了它们的怒气。领头的一条大狗低吠了一声,几条狗同时向男生扑了上来……
经证实,那几条咬死男生的土狗,都罹患了狂犬病。于是在之后的一个月中,附近的街道与西川大学的保卫科同时成立了打狗队,消灭辖区内所有可能被感染的猫狗。西川大学也被划定为狂犬病高发疫区,方圆三公里内所有的狗都必须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扑杀完毕。
所以最近的一个月里,校园内外常常都可以看到身着制服的打狗队员,手持木棒扑杀流浪猫狗。一时间,随时都可以听见临死猫狗发出的凄厉惨叫,也可以看到四处逃窜的受惊猫狗。
正是这些猫狗的惨叫,诱发秦纤纤做了一下午这样的噩梦。
秦纤纤简单化了下妆,就准备出门去自习室看看书。她正要开门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了嘈杂的争论声。打开门,她看到好几个其他寝室的女生站在走廊上,围着一个女生,正大声说着什么。
秦纤纤挤进了人群,才看清楚站在最中间的女生是她的同班同学柳青。在柳青怀里,还抱着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白色小狗。
一个女生尖着嗓子大声说:“这几天狂犬病闹得这么厉害,你还敢把狗抱回寝室里来?赶快扔了,你不要命,我们还想要呢!”
另一个女生附和道:“就是,赶快扔了,不然我就报告保卫科,让打狗队来处理。”
柳青望着这群女生,抚了抚小狗背上的白色皮毛,可怜兮兮地说:“这条狗看上去那么温顺,哪像得了狂犬病?看它多可怜啊,一定是被主人抛弃了。要是把它扔出去,没事都会被杀死的。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条命呀!”
可惜柳青的话并没有勾起女生们的恻隐之心,甚至已经有女生掏出了手机,准备拨打保卫科的热线电话。柳青急得眼泪都快淌下来了,她只能无助地低声求道:“你们就放小狗一条生路吧,等到了周末,我就把小狗带出学校,送到三公里的疫区范围外。”
“可是,如果在周末前,小狗突然狂犬病发作,到处咬人,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一个女生高声嚷道,“现在这只小狗虽然看上去很温顺,但是别忘了,狂犬病是有潜伏期的,随时就会发病的。”
柳青绝望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保护这只小狗了。这时,她看到了挤进人群的秦纤纤,赶紧揽住了秦纤纤的手臂,焦急地说道:“纤纤,你快救救这只可怜的小狗吧。你最聪明了,你一定有办法救它的。”她几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秦纤纤的身上了。
秦纤纤弯下腰,仔细看着这只胖乎乎的白色小狗。她发现,小狗的脖子上套着一个铜制的项圈,脚上还套着一只编有号码的指环。她微微一笑,说道:“大家别吵了,也不用打电话给保卫科了。这只小狗肯定没有得狂犬病,而且这是一只家养狗,只不过暂时走失了。我们最好尽快找到它的主人,让它主人来处理。”
“你怎么知道这只狗没有狂犬病?”一个女生问道。
秦纤纤指着小狗脚上的指环:“你们看到了吗?这个指环是疾控中心发放的。意思是说,这只狗已经定期注射了狂犬疫苗。上面的编码,就是最近一次注射疫苗的时间。从编码的号码来看,这只狗最近一次注射疫苗,正好是在半个月以前,现在它肯定是不会得狂犬病的。”她顿了顿,又指着小狗颈子上的项圈,“这个项圈是用来拴狗的,与狗链相连接。现在只有项圈,没有狗链,就说明它可能是挣脱了狗链,独自逃走了。根据扑杀狂犬病疫区狗只的规定,如果家养小型狗定期注射了疫苗,是可以免于扑杀的。所以我们只要把狗还给狗主人,所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这样一来,其他女生也就心中释然了,没有再与柳青和小狗过不去了,各自散开回了自己的寝室。
柳青感激地对秦纤纤说:“真是谢谢你了,如果没有你,这只无辜的小狗或许真的会被打狗队杀死的。”
“不过,我也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找到这只小狗的主人,就凭一个注射防疫针的指环,线索实在是太少了。”秦纤纤笑着说道。
是的,指环上只有一个时间证明,并没有狗主人其他的信息。自从出现狂犬病事件后,城市里很多爱狗人士都将自己的狗送到了疾控中心注射疫苗,相同日子里注射疫苗的狗狗,只怕有上千条之多,根本无法确定主人究竟是谁。
“那我该怎么办呢?”柳青问道。
“明天在校园内外贴点寻找狗主人的启事吧。如果我没猜错,这条狗一定是通过西川大学围墙下的排水沟,从校外钻进学校里来的。你记得在校外的窄马路附近多贴几张启事。”
“嗯,纤纤,我就照你说的去做。”柳青笑嘻嘻地抚着小狗,怜爱地说,“这小狗可真乖,刚才走廊上闹得这么厉害,它居然一声都没有吠叫,真懂事。”
“哦?”秦纤纤有点好奇,从柳青手中接过了小狗。果然,小狗一声都没有叫,温温顺顺地躺在了秦纤纤的怀里。
秦纤纤捋着小狗的白色毛发,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当她的手抚到小狗的喉咙上时,忽然轻轻说了一声:“咦?”
“怎么了?”柳青关切地问道。
秦纤纤愣了愣,答道:“真奇怪,这只小狗居然动过手术。”
“什么手术?”
“切除声带的手术。”秦纤纤一字一顿地答道,“而且,时间应该不算长,伤口刚刚才拆线没多久。”
在西川市,有一些爱狗人士会将自己的狗狗送到宠物医院,做声带切除手术。这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手术,这种手术不会影响狗狗的健康,唯一的作用就是术后的狗狗不会再吠叫。
不过,这样的手术因为涉及泯灭小动物的天性,受到了不少人的非议,所以做这种手术的狗狗并不多。
秦纤纤打了个电话给她的好朋友,西川市刑警大队的队长周渊易。
大热天里,周渊易大汗淋漓地赶到西川大学,在冷饮店里听了秦纤纤的请求后,不由得怒道:“胡闹,简直是胡闹!你把我从警局叫过来,就是为了给一条流浪狗找主人?你不知道你这是在浪费公众资源、浪费纳税人的钱财吗?”
秦纤纤笑道:“周哥哥,别生气,我必须要纠正你的两个错误。第一,这不是一条流浪狗,它戴有项圈,还在半个月前注射了狂犬疫苗,说明它只是一条走失的小狗。不会叫,也不会得狂犬病的小狗,主人根本没理由抛弃它。第二,寻找狗的主人怎么会是浪费公众资源呢,我怀疑,这或许与一起潜在的罪案有关联。”
“哦?”周渊易诧异地问道,“这小狗怎么会与潜在的罪案有关联呢?”
“你想想,这条小狗,主人会带它去注射疫苗,为了不打扰邻居,还会带它去做声带切除手术,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被扔到西川大学附近呢?只有一个解释,它并不是被主人抛弃的,而是被别人扔出来的。现在正处于打狗的非常时期,它绝对不会是主人带到外面走失的。”秦纤纤答道。
“你是意思是……”周渊易的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我猜,可能有坏人闯进了小狗主人家,然后将小狗抱出来扔掉了。坏人并不知道小狗没有声带,因为担心小狗会拼命吠叫,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才将小狗扔到外面来的。而且还是扔到狂犬病疫区来的,就是想让打狗队除掉小狗以绝后患。”
“也不能说你的推测一点道理都没有。”周渊易说,“但是,只凭一个指环,我根本没办法找到小狗的主人。”
“很简单。”秦纤纤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小狗做声带切除手术的,这对于小狗来说真是太残忍了。一定是有邻居投诉小狗深夜吠叫,主人才会带小狗去做手术的。从小狗咽喉的刀口来看,手术还没做多久。你只要查查最近是否有警察因为小狗深夜吠叫而出警,再逐一排查,就一定能找到小狗的主人。”
周渊易放下冷饮,抓起公文包,立刻站起了身。他是个敬业的刑警,虽然秦纤纤所说的理由很牵强,但他也绝不放过任何一条可疑的线索。
秦纤纤呷完了最后一口冰冻可乐后,走出了冷饮室。
虽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但校园里却燠热依然。秦纤纤埋着头向寝室走去,当她走到女生寝室外的人工湖旁时,诧异地看到湖边站着一排身着蓝色制服的保安,空气里还飘荡着浓郁的腥臊气味,就像是动物尸体散发出的气味。
秦纤纤知道,这套蓝色制服是学校特意发给保卫科打狗队的,她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是那条肉乎乎的白色小狗被保安发现后处死了?她连忙快步走到了湖边,向保安身后望去。
保安身后的草地上,摆着一堆猫狗的尸体,层层叠叠堆积着。秦纤纤心中一紧,用目光仔细搜寻,幸好,她没在其中发现那条白色小狗的尸体,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又梭巡了一下四周,发现柳青正站在女生宿舍的门洞前,挎着一个包,眼神凄楚地望着草地上猫狗的尸体。
秦纤纤连忙走到柳青身边,才看到她的脸庞上滑下了两行泪水,眼中流露出兔死狐悲般的忧伤。看来,她真是个热爱生命的女孩。
“这些保安把猫狗的尸体堆在这里干什么呀?”秦纤纤向柳青问道。
柳青抹去泪痕,小声答道:“这些猫狗都是在校园里被打狗队捕杀的,打狗队把猫狗尸体堆在这里,等待防疫站开车接走,然后送到远郊焚烧深埋。”
“唉……”秦纤纤叹了一口气,“都不知道这些猫狗里,究竟有多少是真的罹患狂犬病的。”
“呵呵,话可不能这么说。”一个声音在秦纤纤与柳青的身后响起,是今天下午反对柳青带狗回寝室的众多女生之一。
秦纤纤记得,这个女孩叫徐倩,是体育系的学生。徐倩是个漂亮女生,非常瘦,身材很好,据说还在校外结交了一个很能打的混混男友。
徐倩望了一眼秦纤纤与柳青后,说:“刚才在饭堂那里,我亲眼看到几个打狗队员围捕一条发疯的大狗,那条大狗好厉害,拼命躲避,还咬了打狗队员。最后,打狗队员实在捉不住那条狗,只好用砖头活活砸死那条狗。被咬伤的打狗队员被送到了校医室,据医务室的医生说,那条大狗铁定得了狂犬病,不然不会这么疯狂的。所以柳青,你得赶快把那只白色小狗送走。现在我看到狗,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好吓人……”
柳青点了点头,说:“没问题,秦纤纤已经托警局的朋友去寻找小狗的主人了,一找到主人我们就马上把小狗送回去。”
徐倩笑吟吟地对柳青说:“那我就放心了。对了,柳青,记得我们说好的事吧,明天上午我来找你。”
柳青愣了愣,连忙答道:“徐倩,我没忘记那件事,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上午你来吧。”
徐倩露出了一个妩媚的笑容,然后打了个哈欠,转身走进了女生宿舍。
“柳青,小狗晚上吃什么啊?”秦纤纤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柳青笑了笑,答道:“我在小卖部买了一大包火腿肠,小狗一定喜欢吃的。”她拉开了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大包火腿肠。
秦纤纤忽然发现柳青的手腕上贴着一块胶布,连忙问:“咦,你的手怎么了?”
“哦,我觉得有点中暑,所以去校医室输了一瓶液。”
“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