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李大善人死在了土匪刘胡子的手中,脑袋和四肢都被砍了下来,躯干挂在大门外的旗杆上。农户们看到着恐怖的一幕后,先是感到了惊惧,但随后却又觉得很开心。李大善人死了,租佃农田的契约也毁在了刘胡子放的那把大火里。是否这就暗示了他们,以后不用再给李大善人交租子了?反正他们全家三十余口人全都被灭了门,那些田土自然没有了主人,就应该归农户们自己所有了。
当然,农户们的这种开心,多多少少有点不厚道。
许常德也在野狗沟里佃了一块李大善人的地,他寻思着今年年景不错,要是不用再交租子,他可以将收成换成一笔钱,或许可以到县城的妓街买回一个愿意从良的中年女人。就在他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却在今天发现那具恐怖的无名男尸后,遇到了李大善人的亲生儿子李莫展回乡。
正如晴天忽遇惊雷,许常德的心情很是郁结。跟着王大爷和陈郎中回到黑猫岭镇后,他踟蹰来到李二娘的包子铺,叫了一盘猪肉馅包子,又要了一壶豆子酒。在半醉中,他给同桌的几个农户说了李莫展回黑猫岭的事。说完之后,他喷着酒气说:“谁知道这家伙是不是真正的李莫展?说不定是个冒名顶替的骗子呢。”
许常德的这句话惹起了农户们的话头。在豆子酒的作用下,这群衣衫褴褛的农户们认定李莫展是假的,他到黑猫岭来,就是为了那上千亩良田,还有每年近万块大洋收入的佃金。所以,吃过了包子后,他们叫来了一群住在镇内镇外的农户,气势汹汹杀到李家大宅,想要揭穿李莫展的画皮。
王大爷毕竟是镇长,又把持着黑猫岭镇的保安团,在农户的眼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物。果然,他只目露凶光,朝这群人梭巡了一遍,农户们就静默了,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过去李大善人对你们怎么样?”王大爷的声音很低沉,却充满了威严。
“王大爷,过去李大善人对我们这些佃户是很厚道。每年收成好的时候,他不加租,就算收成不好,他也会酌情减租,从来没派家丁逼过我们。”许常德唯唯诺诺地答道。不过,他马上又说,“可是,一码事归一码事。现在我们怀疑这个李莫展不是真正的李家少爷,如果他是个骗子,那可怎么办?”
王大爷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也是个让他头疼的问题。
许常德旁边一个秃顶的农户也大声说道:“对,常德兄弟说得对!要是这个年轻人真是李大善人的亲生儿子,我张秃子第一个和他重新签一张佃田契约,日后继续按时足量交租。”王大爷知道,这个张秃子是把种地的好手,农户中就数他租佃李大善人的田地最多,在农户中说话也称得上有分量。
王大爷看着张秃子,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嗯,这个事嘛,也请各位乡民们放心,我会处理好的。老话说得好,真的假不了,假的自然也就真不了。我已经修书给省城里的神探赵麻子,请他来确认李莫展李先生的身份。我王大爷丑话先说在了前面,一旦确认了李先生是李大善人的亲生儿子,你们每个佃了李家田土的农户都要重新和李先生签订契约,要是谁敢耍花招,我饶不了他!当然,要是李先生是假的,我腰杆上的盒子枪也不会放过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陈郎中注意到,李莫展依然站在塔楼边一言不发,面不改色,一副坦然的模样。
不过,王大爷说完这些话之后,农户们却并没有离去,他们似乎都在等待这许常德或者张秃子说话。毕竟到李家大宅来惹事,是许常德鼓动的,而张秃子又是佃户中威望最高的一个人。
王大爷也明白这一点,于是向许常德和张秃子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许常德挠了挠头,诺诺地说:“王大爷,我看没必要请神探赵麻子来黑猫岭吧……”
“此话怎讲?”
“不知王大爷听说过没,十九年前李大善人为了给独生儿子——也就是李家少爷李莫展——办满岁酒。他在宅子里摆了一场大宴,还请来了县城的戏班,热闹了三天三夜。”
这件事王大爷是知道的,当时虽然他还在省城混袍哥,但也从旁人嘴里听说过这事。不过,这又和甄别李莫展的身份有什么联系呢?
许常德又神神秘秘地说道:“李大善人喜欢书法,写得一手好字。那天搭戏台的时候,他一手抱着李家少爷在台子上,一手握着毛笔,当场写了一副龙飞凤舞的大字,写的是‘难得糊涂’这四个字。”
“那又怎么样?”
“后来,李大善人为了向乡民们展示这幅字,将李家少爷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双手举起了条幅。这时,还是婴儿的李家少爷在桌上乱爬,手按到了盛满黑墨的砚台里,然后手掌又按到了刚写好的条幅上。”
“哦?”王大爷瞪大了眼镜,“你是说,写有‘难得糊涂’的条幅上,留下了李家少爷的掌印?”
许常德点了点头,说:“是的,准确的说,应该是李家少爷的指印留在了条幅上。这件事,那天去喝满岁酒的乡民都知道。”他身旁的张秃子也附和道,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么,现在那张条幅在哪里的?”王大爷偏过头,望了一眼满目疮痍的李家大宅,不禁寻思,宅子被一把火烧得只剩下一堆废墟,只怕那张条幅也毁在了火场中。
不过,许常德却说:“李大善人当时看到李家少爷弄脏了条幅,一点都没生气,反而请来了字画廊的先生,裱好之后,挂在了塔楼里。他还笑言,要是这幅字挂在厅堂里,难免被朋友嘲笑。塔楼少有人去,挂在那里最合适。”
王大爷明白了,他立刻高声说道:“好!现在我就去撕掉塔楼大门的封条,我们一起上楼找到那张条幅,当场验一下李家少爷的身份真伪!”他瞟了一眼李莫展,却看到李莫展低垂眼帘,仿佛身边这些人讨论的事根本与他没有任何关联。
王大爷猜,如果他不是心中无鬼,那就是世上最懂得演戏的人。
漆黑的塔楼是砖石建成的,但栏杆与每层楼的门廊都是木头修的,里面还存有不少李大善人自己作的字画。塔楼居然在土匪刘胡子放的那把大火中安然无恙幸存下来,实在是难得的奇迹。
天已经黑透了,幸好许常德和张秃子都持着火把,照得塔楼之下一片光亮。王大爷站在塔楼大门前,一把撕掉了三个月前他亲手贴上的封条。在撕之前,他仔细看了一下,封条完整无损,三个月来,绝对没有旁人进过塔楼。
塔楼共有七层,寓意七级浮屠。楼道黢黑,并且很逼仄。三个月没有人进入,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霉烂的气味。王大爷走在了最前面,据许常德回忆,那副写有“难得糊涂”的条幅,装裱后挂在了塔楼的最顶楼。刚走到三楼的时候,忽然塔楼外传来了一声尖啸声,划破了黑猫岭的寂静的夜空。
王大爷愣了愣,他走到塔楼第三层走廊上,朝外望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
李家大宅外,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点点火光,是火把的光亮。还有得得作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间或夹杂着吵闹鼎沸的喧嚣声浪。
“砰!”突然一声枪响,紧跟着,打着火把的马群已经接近了大宅的围墙。只听许常德大叫一声:“不好!是刘胡子的队伍!”
土匪刘胡子的队伍盘踞在藏龙山中已有多年,有人说他是个大胡子,也有人说他是个白面书生,但却从来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据说就是在藏龙山的土匪窝子里,在土匪面前,刘胡子也一直蒙着面,平日不住在窝子里,只有发号施令的时候,他才会如鬼魅一般出现。
传说刘胡子有一手好枪法,百步穿杨,说取你的左眼,绝不打你的右眼。此刻他的队伍趁着夜幕赶到黑猫岭镇的李家大宅,又是为了哪般?
王大爷也来不及多想,他从兜里摸出了一截口哨,放入口中,大声吹了起来。这是他通知保安团的信号。可是保安团的团丁现在正在西头的王家宅子里吃饭,而刘胡子的队伍马上就要冲到塔楼之下,团丁哪里还来得及赶过来?
王大爷顿时感到一阵胸闷,但他还是从腰间拔出了那把盒子枪,朝着围墙外放了一枪。不过,这枪放过去,非但没打着土匪,反倒激起了匪徒的怒气,长枪短枪齐发,塔楼的墙壁上顿时劈哩啪啦地落下了碎砖,留下一个个坑坑洼洼的弹孔。
众人赶紧躲回塔楼的内室里,避开了匪徒的枪弹。
王大爷不由得长叹一声,心说难道自己这条老命竟要葬送在塔楼里吗?可怜看不到心爱女儿嫁人的那天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相貌儒雅的李莫展忽然一个箭步,只是身形一闪,竟已冲到了王大爷身边,一手夺过了王大爷手中的盒子枪,然后猫着腰,弓身挪到了塔楼的走廊上。
“你要干什么?”王大爷高声惊问道。
李莫展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向外望了一眼,然后说道:“擒贼先擒王。”说完之后,他撩起了手,朝着围墙那边放了一枪。
“砰!”只见围墙那边传来一声惨叫,一簇火把落到了地上。然后,匪徒的喧嚣声变作了一片寂静。显然,李莫展这一枪打死了来犯的土匪头子。
李莫展朝着楼下朗声喝道:“还有不怕死的,就尽管放马过来吧!你李爷爷管保让你直着进来,躺着出去!”他的这声吼,顿时引来农户们的一片叫好声。
这一下,土匪不敢再靠近了,几簇摇晃的火把聚拢在了一起,似乎正商讨着什么。片刻之后,土匪开始撤退,不过在他们离开之前,朝着塔楼射出了几支燃烧着的箭。
王大爷见识过这种箭,知道土匪在箭头上绑了浸过火油的布条,点燃后再射出来的。火箭划过夜空的时候,燃烧的布条发出“嗤嗤”的响声。火箭射在了塔楼顶层的木栏杆上,点燃了走廊和栏杆上的木头。一时间,浓烟顿起,火焰越来越烈,热浪从顶层弥漫了下来,竟让王大爷他们根本无法再停留在塔楼里。
土匪的马蹄声已经远去,王大爷正想要下楼的时候,听到有个农户高声赞扬李莫展枪法出众是个神枪手的时候,许常德却忽然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是啊,李先生枪法真是好,就和传说中刘胡子的枪法一样好。”
王大爷这才想起农户们还在怀疑李莫展的身份,许常德甚至还暗示李莫展就是传说中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刘胡子,他刚才一枪撂倒土匪头子,只是做了一场戏而已。看来要想证实李莫展的身份,惟有找到顶层那张留有李家少爷幼时留下指印的条幅才行。
可是顶层正燃着大火,要是条幅毁在了火场中,那就再没办法证明李莫展的清白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王大爷高声说道:“谁要是到楼顶救出那张‘难得糊涂’,我王大爷赏他十块大洋!”
佃户一年交的租子,正好值得上十块大洋。王大爷的这句话刚说完,一个农户已经挤出人群,脱下衣裳蒙在了头上,径直冲向楼道上了楼。
这个农户,正是脑袋顶上没有头发的张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