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雅与洋小姐茱莉叶出逃时,乘坐了一架马车。如果离开官道,车轮铁定会离开官道,在泥路上留下车辙。马车坐了两个人,车速远远不及快马加鞭的追捕者。
林尚武只带了三个人,除了两个安保队里枪法最好的队员之外,他还带上了刽子手老高。老高与藏龙山土匪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林尚武深知,老高绝不允许让省城的王探长为王跛子翻案,肯定会使出全身气力证明那十九个肺痨病人是中毒而亡的。
同时,老高也想为两年前不幸罹难的妻子做点事,此番如果能够顺利追捕到投毒的凶手,也能弥补一些心中的遗憾。
四人四骑,沿官道疾驰着。一遇到岔道,林尚武便会翻身下马,查看岔道的泥路上是否有车辙。
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在官道的一处弯道上,看到了侧翻在路边的一架马车。
两匹拉车的马都已经死了,马头被利刃砍了下来,路边的草地染上了一大片嫣红的血迹。林尚武策马来到马车边,透过车窗朝内望了一眼,只见城南雅苑私塾的西门雅,倒在座椅上,身首分离,一颗人头早被砍了下来,满车都是淋漓的鲜血。
而在他身边,则坐着那位前凸后翘的洋小姐茱莉叶。茱莉叶虽然身上沾满了鲜血,但那些鲜血都是西门雅的,她还活着,浑身颤抖着,见了林尚武,哆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张开嘴,发出依依哦哦的声音,一副惊魂未定我见犹怜的模样。
而在马车的地上,还有一口锅,锅已经打倒了,满锅的汤汁洒在地上,还能嗅到依稀的淡淡香味,似乎西门雅和茱莉叶仓皇出逃的时候,还在马车车厢里享用了一顿火锅。只不过,火锅的香味与鲜血的腥味混合在一起后,车厢里的气味就几乎令人作呕了。
车门有些变形,拉不开,林尚武索性拽住车门,使劲一拖,利落地卸下了车门,伸出手一把将茱莉叶抱了出来。茱莉叶顺势搂住林尚武的脖子,她那高耸的胸脯也紧紧贴在了林尚武温暖的胸膛上。茱莉叶就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一般,再也不肯松开。
林尚武倒也是位铮铮铁骨的硬汉子,不愿做乘人之危的勾当。于是他弯下腰,把茱莉叶放在了路边已经被马血染红的草地上,然后竭力装出恶狠狠的表情,朝茱莉叶吼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杀了西门先生?”
茱莉叶虽然是洋人,但她在私塾里教小孩学习西洋语言,自然也懂得中国话,而且说得还不错,她应该来中国已经很多年了。听了林尚武的问话后,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渐渐缓和了心中的紧张。但当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片血红的草地中时,又忍不住像踩着蛇一般,跳了起来,却正好再次跳入林尚武的怀里。
在老高和另两个安保队员的起哄声中,林尚武只好把茱莉叶扔到了官道上,然后恶狠狠地重复他的上一个问题:“你说,究竟是谁杀死了西门先生?”
“是……是几个蒙面人……我也不知道是谁……”
“蒙面人?”
“是的……我们坐在马车里,一边唱着歌,一边吃着火锅。突然两声枪响,然后我们的马车就侧翻了。透过车窗,我看到好几个蒙面人骑着马,来到马车旁。他们先提刀砍掉了马的头,那两匹马好可怜啊……接着有个蒙面人想拉开车门,可是车门变形了,拉不开……他就拉开车窗,把刀伸进来,割掉了西门先生的头颅……”
“那他为什么没杀你?”林尚武冷冷地问。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说着说着,茱莉叶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林队长,你快过来看!”林尚武询问茱莉叶的时候,老高则钻进马车车厢里,查看线索,而这时他也有了发现。
在车厢座椅下,有一个鲨鱼皮制成的口袋,拿起来后,叮叮当当的。
打开之后,里面全是银元。
数了一数,整整两百块银元,印着袁大头的现大洋。随意拈一块出来,吹口气,铮铮作响。再仔细一看,每块银元上似乎都印着赤红的火漆,火漆有些模糊,辨不清楚。
“这银元,是西门先生离家时带出来的?”林尚武转过身,向茱莉叶问道。
茱莉叶怯生生地点点头,答道:“是的,是西门先生的外甥杜伦强,送给西门先生去省城避难的盘缠……”
徐清风坐在县公所小楼内室的太师椅上,手里拈着一块银元,眉头紧锁。半晌之后,他才抬起头来,对站在身侧的林尚武说道:“在出发追捕西门雅之前,林队长曾经问过,假若真有人如王怀虚所言,假冒藏龙山匪首王跛子之名血洗宁澜小镇,会有什么样的动机?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桩天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林尚武扬眉问道。
徐清风把指间的那块银元放在了公文桌上,然后说:“在宁澜小镇里,住着一位前朝清宫廷里的太监,人唤蒋公公,两年前全镇遭血洗之际,蒋公公家也被尽数灭门。那一年,蒋公公已有七十高龄。”
“难道,血洗宁澜小镇,是冲着蒋公公全家?”
“非也,非也!冲的不是蒋公公全家,而是一笔巨大的财宝。”
“财宝?此话怎讲?”
徐清风脸色铁青,似乎并不愿意回忆这段往事。
蒋公公乃是前朝清宫廷内的一位管事太监,革命之后,他被驱出紫禁城,拖着一副臭皮囊回到了家乡宁澜小镇。在宁澜镇里,还留着他的一对侄儿侄女,蒋公公在清宫廷里做事的时候,他们没少享过福。蒋公公回到宁澜,也带了一笔钱回来,足够他与侄儿侄女半生无忧。
如果蒋公公老老实实待在宁澜小镇养老,倒也罢了。
但他却耐不住寂寞,不愿意孤孤寂寂地终老僻远小镇之中,于是竟偷偷摸摸与一帮妄图复辟的保皇党人勾结在一起,预备在合适的时机起事,重新力推某个前朝皇帝的嫡亲为王。
复辟,自然要花钱。
那帮保皇党人倒也不缺钱,反正前朝宫廷搜刮的民脂民膏多得数都数不清。自从蒋公公暗中纠集保皇党人之后,白花花的银子便源源不断地聚集在宁澜小镇蒋公公住的院子里。
此事虽是秘密进行,但参与的保皇党人多了,自然便有消息偷偷泄露出来。
革命政府也对此事略有所闻,但担心避免打草惊蛇,政府并未立刻抓捕蒋公公,而是暗中进行监视,等到保皇党人全部集中的时候,再一网打尽。话说,当时负责监视蒋公公的人,正是徐清风。
为了搜集证据,徐清风在省城召集来各处钱庄的掌柜,要求他们在那些监视名单上的保皇党人来兑付银元时,只能兑付印有赤红火漆的银元。日后若在蒋公公的院子里搜出了那些印有赤红火漆的银元,就能证明银元的流向。
原本徐清风准备等到蒋公公院子里的银元累积到巨额数量的时候,再进行抓捕,于是便等待了一段时间。可是万万令他没有料到的是,省城钱庄才兑付了小半保皇党人的银票之后,宁澜小镇就发生了血案。
不仅蒋公公和他的那对侄儿侄女被灭门而杀,就连全镇镇民,以及若干在镇内负责监视的革命军人,也尽数被杀。头颅统统被贼人砍下后,系在马尾之上,从宁澜镇一直拖到了藏龙山脚下。
那些银元,自然没了踪影。
革命政府倒也没有深究那笔银元的下落,毕竟保皇党人的头子蒋公公,已经被全家灭门了,也让政府少了一笔心头之患。随后那些保皇党人纷纷落网,比起政府追缴到的剩余复辟经费,在蒋公公那里失踪的,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加之后来又发生军阀混战,革命政府顾头就顾不了尾,所以只好暂且先放藏龙山土匪一马。
这一放,就放了两年。
徐清风一直都惦记着这件事,所以他主动申请到西陵县城来担任县长。
世人都认为犯下宁澜镇血案的,是藏龙山匪首王跛子。所以徐清风一到西陵县,便贴出告示,谁能生擒王跛子,不仅送上悬红的一千大洋,还送出县城安保队长一职。
之所以要生擒,就是为了要问出那笔印有赤红火漆的银元下落。
但是,这件事必须保密,若是让旁人知道了有关银元的这桩事,只怕又会惹来好多乱子。
所以等王跛子归案后,徐清风又觉得不好直接询问,万一是有人冒王跛子之名血洗了宁澜镇,而王跛子又知道有那笔银元的事,只怕会咆哮公堂,替自己翻案。本来血洗宁澜镇的公案就已经归咎于王跛子身上,省城的意思,就是要办成铁案,绝不允许节外生枝。
思前想后一番,徐清风决定闭口不谈此事。为防意外,他还找个借口,让林尚武割掉了王跛子的舌头,让王跛子没法开口说话。
原本徐清风想让银元的事石沉大海,就仿佛根本没发生过,日后若有机会在匪巢里搜索到,也能证明血洗宁澜镇的公案是由王跛子所犯。如果实在找不到,也只好作罢。
官场上的事,本来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千万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徐清风也深知,假若真有人冒名犯案,那么幕后主使者多半都是省城官场上的人,毕竟提前知道蒋公公家中藏有巨额银元的人,就只有省城官场上的寥寥几人。
何况蒋公公死后,省城革命政府也并未下令剿匪追讨这笔钱,其后必有深意。
反正不是自己的钱,有些事还是睁只眼闭着眼吧。
可是,谁又能料到这笔印有赤红火漆的银元,却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鬼使神差重新出现在了徐清风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