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王大爷吃惊地望着陈郎中的眼睛,说,“你也和我们一起去?算了吧,你什么功夫都不会,又不会用枪,我怕你去了,我们还得分神来保护你。”
陈郎中不卑不亢地笑了笑,对王大爷说:“别忘了,我是个西医师。你们就能肯定上山时就一定遇不上土匪吗?要是遇到了土匪,就不能避免与他们拼死一战。谁能肯定在枪战里没人受伤?我是医师,我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正确的方法来救治你们!”
本来陈郎中还想说,如果当年王大爷全家从省城回到黑猫岭的时候,他正好在王大爷身边的话,王夫人中了流弹之后,要是他在场救治,只怕王夫人现在还活着。但是为了避免激怒王大爷,陈郎中硬生生地将这几句话憋在了嘴里。
王大爷还想反驳陈郎中的话,但赵麻子走了过来,拍了拍陈郎中的肩膀,说:“好,你跟我们去吧。现在你就去西医馆取药箱,然后我们四个人一起上藏龙山找圆通法师去!”
这一夜,月黑风高,天穹中连颗星星都没有。四个人换上紧身夜行衣,揣着盒子枪上了去藏龙山的路。出发的时候,李莫展递给背着药箱的陈郎中一把盒子枪,陈郎中尴尬地推辞了,因为他不会使枪。赵麻子从绑腿里拔出了一把亮晃晃的匕首,说:“你拿这个防身吧。”
陈郎中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月牙形的刀片,说:“我还是用这个吧,这东西我用习惯了。”那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趁着夜色,四个人快速向藏龙山进发。他们没有打灯笼,只是走几步路,就打燃白薯蔓与硝盐制成的火折子,朝前望上几眼,看清了前面的道路就向前走。虽然这样有点耽误事,但为了安全起见,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刘胡子的土匪发现他们的行踪。
四人来到藏龙山下的时候,正是丑寅相交之际。沿着逼仄逶迤的弯曲山道上行,李莫展和赵麻子走在最前面,健步如飞地攀爬着。陈郎中和王大爷走得都有些吃力,但还是咬紧牙关跟在了后面。
赵麻子很有经验,他一直靠着山道旁的松林行进,留出了中间的石阶。这样一来,即使山道上端突然有人用灯光探照,他们也能及时躲入松林之中。
松林里还有不少无主的坟茔,林间不时闪耀着一簇簇泛着绿光的磷火。当赵麻子打燃火折子看路的时候,这些磷火也正好掩护了火折子所发出的光亮。
艰难行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们来到了半山腰。归来寺破败的庙门就在眼前,而天公也及时作美,半个月牙从密厚的云层中挣扎了出来,微弱的月光如水一般撒在庙门前的空地上。赵麻子朝庙门看了一眼后,便低声叱道:“大家停步!”
他躲在了一棵粗壮的松树后,探出半张脸,仔细看了一眼后,才低沉地说道:“庙门前,躺着一具尸体……”
陈郎中蓦地一惊,问道:“是圆通法师么?”
赵麻子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个人的脑袋上有头发,不是圆通法师。”
刚一说完,他的喉头间便发出了诧异的一声响动:“哎哟,那不是尸体,这个人没死。他刚才动弹了一下,身上全是血!”
陈郎中也顾不了危险,背着药箱就冲了出去。他是医师,医师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哪怕前方有未知的危险,就算不知道庙门前那个躺着的人是敌人还是朋友,他都有责任冲上前去救治伤者。
陈郎中怎么都没有想到,躺在庙门外垂死挣扎的人,竟然会是货郎许常德。
许常德的颈子被锋利的匕首划过,鲜血汩汩地流出。幸运的是,刀锋并没有割断主动脉,而只是割断了几根小血管,看上去流了不少鲜血,却并不会致命。他的四肢关节都被硬物敲碎了,估计起码三个月他都没法下床走路,也当不成货郎了。
陈郎中用布条捆绑住了许常德的血管后,又在创口上敷了一贴金疮药——尽管他是西医师,但也在药箱里搁了一瓶中医用的金疮药。在洋学堂里学医的时候,就有位开明的西洋教官说过,中西医结合,才是未来医学的发展方向。
许常德依然昏迷着,陈郎中用力压迫着他的心脏,可他还是醒不过来。赵麻子在山道上观察了片刻,发现四处并没有土匪的踪迹,这才放心地从松林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庙门外躺着的许常德后,挥了挥手,便与李莫展一同闪身冲入了归来寺中。
只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赵麻子的眼眶中还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李莫展失望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圆通法师死了。一把匕首插入了他的左胸,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赵麻子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刘胡子不想让别人知道王家大宅里秘道的秘密,所以才杀人灭口的。表哥,我发誓一定要将刘胡子碎尸万段,替你报仇!”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陈郎中和王大爷都露出了黯然的神情。他们今天夜里辛辛苦苦到归来寺来,没想到却来晚了一步。归来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救醒许常德才能获晓了。
怒气冲冲的赵麻子转身又进了归来寺,只过了一会人,他便端着一盆水出了庙门。“哗”的一声,他把水全倒在了许常德的脸上。躺在地上的许常德浑身激灵,竟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在这盆水的刺激下醒了过来。
“圆通是怎么死的?”赵麻子厉声问道。
许常德蓦地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纸一般苍白,瞳孔骤然缩小,五官也变形地挤压到一块。
他仿佛回忆起了世上最恐怖的一件事。
再然后,许常德突然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住痛苦呻吟着——因为他的四肢关节都被敲碎,自然无法安然站立。他刚才鲤鱼打挺站立起来,只是因为受了冷水的刺激后所作出的应激反应。
王家大宅那边传来的枪响,李莫展带了几个健硕的乡民带着武器赶了过去。许常德也想去看看热闹,但想到枪子没长眼睛,万一脑袋中了颗流弹,那他去县城妓街买个老婆的愿望就不可能实现了。所以许常德还是跟几个老实的乡民在饭厅里一边吃着李二姐做的素餐,一边喝着老酒。
这时,他们听到一旁打坐的圆通法师忽然发出“咿咿呀呀”的含糊声音。回过头去,几个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圆通法师垂下了头,用光头撞向了结实的地板。许常德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圆通,而圆通则伸出了手,在许常德的掌心里写着什么。
许常德念过几年私塾,所以识字。圆通法师在他手心里写的是:“我要回归来寺!要是再呆在这里,我们都会死!”
许常德劝了几句,要是李家少爷回来后发现圆通法师不见了,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可圆通却又写道:“要是你不送我回去,我就撞地自杀!”
权衡了一下利弊之后,许常德只好给那几个一同喝酒的乡民说:“我还是背着圆通回归来寺吧。被李家少爷骂一通,总比看着圆通法师死在这里好。”说完之后,他便背起了圆通,出了李家宅子。
虽然夜幕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许常德毕竟是货郎,这条路他早就走习惯了,即使闭着眼睛也能走个来回。他背着圆通大步流星穿过了青石板铺成的长街,刚走到镇口的时候,圆通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常德回过头来,却感觉圆通用手指在他的手臂上划着什么。圆通是在写字:“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许常德不禁暗笑了一声,这圆通法师倒也体恤自己,怕他累了。不过这才走几步路,哪需要休息?他正准备在圆通法师的手心写字,告诉他自己不累时,他忽然听到旁边一幢屋里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里恰是李二姐的包子铺。李二姐刚和瞎眼婆婆与两个儿子吃完了晚饭,正和瞎眼婆婆唠叨着。许常德凝神听了听李二姐和瞎眼婆婆的话之后,发现那只是无关痛痒的家常话罢了,听了几句就厌烦了。他也懒得再在圆通法师的手心里写字,干脆一把将圆通背到了背上,继续向镇外的藏龙山走去。
上山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许常德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从感觉似乎后面有人跟着他。向后望了好几次,却只看到一片黏稠得像胶水一样的黑暗,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大概是自己疑神疑鬼吧。许常德这样对自己说道。
一个时辰后,他终于背着圆通法师来到了半山腰那破败的归来寺前。推开虚掩的庙门,他将圆通放在了大殿佛像前蒲团上。他想找点光亮,可摸索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蜡烛与油灯。许常德这才恍然大悟,圆通是个又聋又瞎又哑的大和尚,他哪里需要什么油灯蜡烛?
许常德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火折子,“啪嗒”一声打燃之后,大殿里出现了片刻的光亮,但立刻就熄灭了。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面前有一条白影,离他不到一尺的距离。
这个白衣人脸上蒙着一张黑布,露出一双阴骘到极点的眼睛。刹那间,白衣人的手中闪过了一道寒光。那是一把匕首,一把锋利的匕首。刚才许常德点燃的火折子,就是被白衣人吹灭的。
许常德不禁因为这巨大的恐惧,而发出一声凄惶的尖叫。但这尖叫声只是短促地响起后,便消失了。就在这一瞬间,白衣人已经扬起了手中的匕首,锋刃划过了许常德的颈项。一股鲜血飚了出来,许常德傻了一般呆立在大殿中。只是片刻,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连忙用手捂住颈子,就鲜血很快就染红了他的手掌,还滴滴答答落到了地上。
“你是谁?”许常德用尽全身气力挣扎着问道。即使死,他也要做个明白鬼。
白衣人狞笑着答道:“我是刘胡子。”说完之后,他也点燃了一只火折子,大殿里重新恢复了光明。
圆通法师宠辱不惊地坐在蒲团上,他早已嗅到了大殿里的血腥气息,但他依然不动声色,一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惧的模样。
许常德忍住剧痛,捂着颈子,跌跌撞撞冲出了庙门。他知道刘胡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自己的颈子正汩汩流着鲜血,他也活不了多久了,他只想死在离归来寺远一点的地方。就算做鬼,他也不愿意再见到刘胡子。
在庙门外的空地上,出现的感觉全身无力,全身的血液仿佛被抽离一般,他呻吟了一身后,软弱无力地倒在了地上。扑倒在地之后,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正好可以看到有着微弱光亮的大殿中,身着白衣的刘胡子拿着锋利的匕首,一步步逼近了满面安详的圆通法师。
刘胡子扬起了手,将匕首狠狠插进了圆通的胸膛,又使劲搅动了几下。鲜血从圆通的胸口涌了出来,他只微微抽搐了几下后,便停止了扭动。
圆通死了,死在了刘胡子的刀下。
整间归来寺的大殿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刘胡子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走出庙门,拾来一块坚硬的石头,冷笑着敲碎了许常德的四肢关节。
许常德痛得晕过去之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刘胡子轻轻扔掉石块,拍了拍手掌,然后冷笑着身形一闪,如流云一般朝山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