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直觉里发现了,所以他必须一举把这场露水姻缘毁掉。那晚她对他或其他别的男人所有的情慾,一下全空了,她和他一刀两断,就像此人从不曾在她生命里出现过。
她恹恹无力的一天混过一天。眼前什麽都没有了,只有空虚的煎熬,克里夫称之为两人守在同一屋檐下,已然成为习惯,融为一体的生活。
“为什麽男女都不衷心喜欢对方?”唐妮问汤米.杜克斯。他有点像她的导师。
“哦,可是他们是衷心彼此喜欢的呀。我倒觉得从有人类以来,男人和女人没有像现在这麽彼此喜欢,真正相爱的!拿我来说我比较喜欢女人,她们比男人有胆识,跟她们可以坦白些。”
唐妮思索这席话。
“啊,你说得是,可你从不和女人打交道!”她说。
“我?我这会儿不就诚诚心心的在和女人说话?”
“是没错,是在说话”
“如果你是个男人,我除了诚心和你说话,还能如何?”
“或许不能如何,但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要你喜欢她、和她说话、同时又爱她、想把她弄上床,对我来说,两者根本是矛盾的。”
“可是不该如此呀!”
“毫无疑问的,是不该像它现在这麽湿,它湿过头了,问题就在这里,我喜欢女人,喜欢和她说话,也因此我不爱她们,不想和她们有牵扯,在我,这是两码子事。”
“我认为该是并行不悖的。”
“好啦,该不该那样子,我也管不上手。”
唐妮细想此事。“这不对!”她说。“男人能爱女人同时和她们说话,我不相信他们在爱女人的时候,却不和她说话,不对她们友善,不和她们亲密相处。怎麽可能?”
“好吧!”他说。“算我不知道。别听我的泛泛之言,我只知道自己的情形。我喜欢女人,但对她们没那方面兴趣。我是喜欢和她说话,说话让我觉得在某一方面和她们蛮亲密的,可是说到要亲嘴,那可就门都没有。所以你瞧,情形就是如此。可别拿我当榜样,我可能是个特例,喜欢女人而不爱女人,要是她们强迫我作一副相爱状,甚至弄得彼此纠缠不清,那我反而会恨她们。”
“这样难道你不遗憾?”
“干嘛要遗憾?才不呢!我瞧查理.梅得和那些拈花惹草的男人啍,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如果老天赏我一个我想要的女人这点,我猜我是性子冷淡了点,加上太执着於一些特定的女人了。”
“你喜欢我吗?”
“很喜欢呀!但是你看,咱们之间就没有亲嘴的问题,不是吗?”
“完全没有!”唐妮说。“可是,不该有吗?”
“什麽,你行行好吧!我喜欢克里夫,可是如果我跑过去吻他一把,你会怎麽说?”
“这两者间不是有差别吗?”
“就你我来说,有什麽差别?我们都算是有头脑的人,男女之事暂且不提。只是暂且不提。要是我这会儿摆出一副欧洲大陆男人的样子,吹嘘床上经验,你会喜欢吗?”
“我会很反感。”
“那就对了!告诉你吧,如果我真正是个男人,我也碰不到同类的女人,好在我不觉得可惜,我对女人仅止於喜欢罢了。有谁会强迫我爱或假装去爱,接下来和女人搞起性游戏来了?”
“不,我不会。可不这样不是有问题?”
“你可能觉得,但我可不。”
“没错,我觉得男女之间是出了问题,女人对男人不再具有魅力了。”
“男人对女人有吗?”
她咀嚼着问。
“也不太有。”她诚实以对。
“那麽就别再费神了,只要单纯、规矩的,像正常人彼此往来就行。勉强搞性行为,何必呢?”
唐妮明知他是对的,却因此感到十分落寞、又觉得茫然无依,像水上的浮萍。她、或任何东西,有什麽存在的意义?
是他的青春在抗议。男人呀,似乎这样的老迈、冷漠,一切都是。麦克立斯让人消沉到这地步,他太差劲了。这些男人对女人没有真心,他们就是不想真正要一个女人,连麦克立斯都没两样。
而一群痞子们,假装对女人真心,玩的却只是性游戏,行径越恶劣。
这种无聊人生,人只能受煎熬。真的,男人没有真正吸引女人的魅力,你要是骗得过自己,硬说他们有吸引力,就像她为了麦克立斯骗自己一样,那你也已经做到极限了。你也只能这样空空洞洞的过下去。她透彻的了解到人们为什麽大开鸡尾酒会,大跳爵士、查利斯顿舞,把自己累到撑不住才罢休。你得想办法消耗掉你的青春,否则你就会遭到它的毁灭。这可怕的青春!你觉得自己老得像圣经中那活了九百六十九岁的马瑟拉,可是那东西还在对你嘶嘶叫,让你不得安宁。无聊人生、无趣之至!她後悔自己没跟密克跑了,一辈子过那没完没了的鸡尾酒会和爵士舞的人生,好歹那比白活一场,死不瞑目好。
一天,她心情不佳,自个儿踱到树林去,步子沉甸甸,对四周无知无觉的,连自己人在哪儿,都不理会。突来的一声枪响,她给吓一跳,生起气来。
举步时,她听见人声,又缩回去。有人!她不想撞见人,但耳朵尖,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心里一动,断定有人在打骂孩子。她往潮湿的小径大步走去,心底一股火气越来越盛,随时可以和人吵上一架。
转个弯,见到前头两个人,一个是那守园人,一个穿紫大衣,头戴鼹皮帽的小丫头,哇哇哭着。“闭嘴,你这假惺惺的小婊子!”那男人怒吼,小丫头哭得更嘹亮。
康斯坦丝两眼冒火,大步向前。那男人掉身看到她,从容行个礼,一张脸却气白了。
“怎麽了?她为什麽哭?”康斯坦丝质问,口气很硬,却喘吁吁的。
那男人讥弄似的笑一下。“不要,你不要问她。”他操一口土腔寒声说。
唐妮像给当脸掴了一个耳光,脸色都变了,她扳起脸来看着他,深蓝双眸隐隐冒着怒光。
“我是问你。”她气极败坏道。
他摘了帽子,怪里怪气鞠个躬。“你是在问我,爵士夫人。”他道,然後又操起土话来了。“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他变成军人,一脸莫测高深的神情,只是脸色恼怒泛白。
唐妮转向那孩子,她大约八、九岁,黑头发,红脸蛋。“小乖乖,怎麽了?告诉我你为什麽哭?”她少不了要用适合这种场面的温柔调儿说话。小孩呜咽得更厉害,忸忸怩怩,唐妮更加温柔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告诉我人家怎麽欺负你!”语气更柔和。她在针织外套的口袋摸索,还好找到一枚六便士银币。
“别再哭了!”她俯身对孩子说。“看,我有什麽要给你!”
啍啍唧唧的,一只小拳头哭肿了的脸马上移开,一只机伶的眼珠子溜了那银币一下,然後又是啍啍唧唧的,不过,音量渐次小了下来。“好了,跟我说怎麽回事,跟我说!”唐妮说,一面把银币放入孩子的胖手里,小手立刻把钱握住。
“是那个那个猫咪!”
抽蓄的哭泣声一阵比一阵低。
“什麽猫咪,小乖乖?”
一阵子安静,然後那只紧握银币的小手,害羞的指向荆蕀丛。
“在那儿!”
唐妮望过去,果然见到一只大黑猫横倒在那儿,身上淌着血。
“哦!”她嫌恶道。
“是偷溜进来的,爵士夫人。”那汉子讥道。
她气呼呼的瞪他。“难怪这孩子哇哇哭!”她说。“如果你试试当她的面开枪把猫打死,难怪她哇哇哭!”
他直接就不屑的看着她,全不掩饰自己的表情。唐妮气红了脸,觉得没面子,这男人根本不甩她。
“你叫什麽名字?”她逗那孩子。“不跟我说你叫什麽吗?”
小丫头吸吸鼻子,尖着嗓子做作的问说:“唐妮.密勒斯!”
“唐妮.密勒斯!啊,好可爱的名字!你是不是跟爸爸一起来,然後他开枪把猫打死了?可是,那是只坏猫哩!”
小丫头用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她,打量她这个人,斟酌她的安慰话。
“我本来要跟我奶奶的。”小丫头说。
“真的?你奶奶在哪儿?”
小孩朝车道那一头用手一指,“她在小屋。”
“小屋,你要去找她吗?”
突然,又是窸窸窣窣的哭起来。“要!”
“来,我带你去,好不好?我带你去找奶奶。这样你爸爸可以做他的事去。”她转向那男人。“她是你女儿,对不对?”
他行了礼,略略颔首。
“我想我可以带她到小屋去?”
“只要夫人愿意。”
他再次用那从容、探索、又疏离的眼神对她一瞥。一个孤独,自主的男人。
“你要跟我到小屋那边去,去找你奶奶?”
小丫头偷觑她一眼。“要!”假笑着说。
唐妮不喜欢她,这小女孩被惯坏了,会作假。可是唐妮还是替她擦了把脸,牵起她的手。守园人默然行礼。
“再见!”唐妮说。
到村子去近一哩路,等到守园人美丽的小屋出现眼前时,唐妮被小唐妮弄烦了,这孩子古灵精怪,猴儿似的精得很。小屋敞着门,里头格格作响,唐妮稍一踌躇,那孩子便挣脱她的手,跑进门去。
“奶奶!奶奶!”
“哟,你已经回来啦!”
这是星期六上午,奶奶正在替灶子涂上黑铅。她系着粗麻围裙踱到门口来,手拿黑铅刷子,鼻上沾了一点黑。是个乾瘪瘪的小老太婆。
“哟,怎麽回事?”瞧见唐妮站在门外,她急忙用胳膀把脸抹了一抹,问道。
“早呀!”唐妮说。“她在哭,所以我把她带回来。”
奶奶立刻掉头看小丫头:“怎麽,你爸爸呢?”
小女孩揪着她奶奶的裙子嘻嘻假笑。
“他在林子那儿。”唐妮说。“他开枪打死了一只猫,把孩子吓着了。”
“哦,查泰莱夫人,真不该麻烦您的,我晓得您人很好,可是,实在不该麻烦您,你瞧瞧!”老太婆转向小女孩。“好心的查泰莱夫人为你费这麽大劲儿!实在是的,不该麻烦她啦!”
“不麻烦,散个步而已。”唐妮微笑道。
“啊,您真是好心肠,我非这麽说不可!原来是她在哭!他们父女俩一出门,我就知道会出问题。原因是这丫头怕他,他像个陌生人,完全不认识,我不去想他们父女俩会合得来,他脾气古怪得很。”
唐妮不知说什麽好。
“奶奶你看!”小女孩嘻嘻作笑。
老太婆低头瞧了瞧小女孩手里的银币。
“赫,六便士哪!哦,夫人,您不该,您不该给哪。哎呀,查泰莱夫人对你多好!我说,你今儿早上真走运哪!”
她和其他人一样,把“查泰莱”念做“车泰莱”。“车泰莱夫人多疼你呀!”唐妮忍不住朝老太婆的鼻子看,老太婆胡乱抹一把脸,还是没把肮脏的地方抹去。
唐妮要走了。“多谢您呀,车泰莱夫人,我说。快同车泰莱夫人说谢谢!”最末一句是对小丫头说的。
“谢谢。”那孩子尖声细气说。
“好乖!”唐妮笑答,道声“再见”便走,脱身之後松了一口气。奇怪,她心想,那个削瘦、倨傲的男子,会有个这般尖嘴利牙,小头锐面的娘。
而那老太婆等唐妮一走,马上冲到水槽的一面镜子前,打量自已的脸。一看之下,猛地跺脚。“真的,她就挑个我围粗布,满头脏的时候来!这下,她对我印象可好啦!”
唐妮慢慢走回薇碧山庄。“家!”对那座巨大、老旧的大宅院来说,这字眼是太亲切了,事实上,这个字已经过气了,它不知怎地被取消了。唐妮觉得,所有伟大的字眼到她这一代,都被取消了:爱、乐、福、家、母、父、夫,这些磅礡伟大的字眼如今全是奄奄一息,一天一天的消逝。家是你待的地方,爱是你不能再自欺的东西,乐是你大跳查尔斯顿舞所用的字眼,福是骗人的字眼,父是只顾自己享乐的人,夫是你强打精神一起住下去的人,至於性,最後一个了不起的字眼,不过是鸡尾酒会中的用语,暂时令你兴奋、振作一下子,过後却令你更觉得沮丧。磨光了,好像你这人像是一种低廉材料做的,渐渐磨得一无所有。
到最後,对一切则将心如止水。心如止水的过日子,也自有一种乐趣。在无聊的人生中,一个阶段接着一个阶段的过,虽然也能得到相当的满足,但是到最後,总结一句话“就是这样!家庭、爱情、婚姻,麦克立斯,就是这样一个人咽气的时候,对人生最後的结语也会是:就是这样”
钱财喔?在钱财上,人也许不会这麽说。人总是会贪财的。钱财,还有汤米.杜克斯则是照亨利·詹姆斯的说法,称之为亦婊子亦女神的“成功”,永远是人的必需品。你可没办法把你最後一个铜板花光,然後说一声:就这样不成,就算你只能再活十分钟,你也需要几个子儿来买这那个的。光是像机器一样活下去,你都需要钱。你得有钱。钱是不能缺的,别的东西倒不见得非有不可,就是这样
当然活着也不是你的错,但是只要你活着,钱就是必需品,唯一绝对的必需品。出状况时,别的都可以不要,钱可不然,万万不能没有,就是这样
她想到麦克立斯,想到可能和他共享的钱财,但那种财富她并不想要。她宁可要她协助克里夫写作所得的钱,数目虽小一点,却是她出力帮忙赚来的,克里夫和我合作,我们凭写作一年赚了一千二百镑,她这麽认定。赚钱!把钱赚到手,从无到有,凭空挤出来的!这是做人所引以为豪的最後的一项手笔!其他都是废话。
因此她步伐蹒跚的走回家。回到克里夫身边,再去与他合作,凭空编造故事来,那代表金钱。克里夫似乎很在乎别人是否把他的小说当做第一流文学作品,她可一点都不在乎。她父亲给过评语的,毫无内容!然而去年赚了一千二百镑!这就是最有力的反驳。
如果你年轻,只要咬牙苦干下去,到时钱就会凭空落下来,这是力量的问题,也是意志的问题,你凭着自我的意志巧妙的发挥出力量,就能凭空捞到那神秘的财富,纸上文字赚来的钱。这是一种法术,更称得上是成功,那又是婊子又是女神的玩意儿!好吧,一个人如果得出卖自己,那就去向那又是婊子又是女神的东西求售吧!好处是就算你向她卖身,也还可以看轻她。
克里夫当然还是有许多幼稚的忌讳和崇拜,他要别人认为他“很棒”,充其量只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心态,很棒是真的能够投合时世的,很棒,却不受青睬,那也是白搭。看来,彷佛大部份“很棒”的男人都没赶上公车,到底人只能活一辈子,要是你没赶上公车,你就要被丢在人行道上,和其他那些失败者为伍。
唐妮计划明年冬天和克里夫到伦敦度假,他俩是已然搭上公车的人,索性到上层坐坐,风光一下。
有一点最糟糕,克里夫现在常变得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到最後便陷入沮丧里。这是他心灵上的创伤在发作,却把唐妮弄得要尖叫。老天,万一知觉机能要出毛病了,那怎麽办好?岂有此理,他已经尽了他的本份,难道要把他推上绝路?
她有时忍不住会痛哭,不过哭的时候还在骂自己,傻瓜,把手帕都弄湿了!好像这样就能解决事情!
和麦克立斯一刀两断之後,她已决心什麽都不搞了,这似乎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此外,别的法子都无效。她只要眼前所拥有的一切,克里夫、小说、薇碧、查泰莱爵位、金钱声望等等把这些继续搞下去,就够了,别的她都撒手不要了,情与爱那一套,不过是雪糕果冻类,舔完了就不把它当一回事,它就无足轻重,尤其是性更是不值一顾!心一横,你就能够解决问题。做爱和喝一杯鸡尾酒,它们的作用和维持的时效,其实不相上下。
可是生一个孩子,一个宝宝!这事仍旧使她心动。她要慎重其事的做这个嚐试。需要考虑是对象问题,但说也奇怪,世上竟然找不到一个她肯和他生孩子的男人。密克的孩子一想就倒胃口!还不如生个兔儿子!汤米.杜克斯?他人是很好,可是不知怎地,你就是没办法把他跟孩子和下一代牵连在一起,他只到自己就打住。克里夫还有其他那麽多的相交,然而要从中挑个生孩子的对象,竟没一个她看上眼的。有几个做情夫还可以,甚至是麦克立斯在内。可是让他们在你身上留种!啊,太丢人,太倒胃口了。
结果就是这样!
不过,唐妮对生孩子的事始终念念不忘。且等上一等!等上一等!她要把一批又一批的男人仔细“筛”过,看看能否找到合格人选。“走遍耶路撒冷的大街小巷,看看能否找到一个男子汉。”先知时代,耶路撒冷有成千上万的男人,却寻不出一个男子汉。原来男人虽多,却和男子汉风马牛不相关!
她想到他得是个外国人才行,不能是英国人,更别提是爱尔兰人了,一个道地的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