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一沉,是安然无恙地抵达了的浣熊。肩上一重,是替浣熊受下了一箭的红绛深。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怯于直视半片血红的视界,我忍不住闭眼低吼。
难受得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着,却由不得我去仔细体会,因为追至身后的八名暗卫已然挥出了杀招。要想避开不是什么难题,只需要把身前的红绛深抛出去足矣。然意识作祟之下,我却是选择了使用不该展现于人前的,属于户的能力。
传送之术。
“悉语不死,死的就会是另一个与你命运相系之人。”
兰陵息满含深意的话语言犹在耳,红绛深几无生息的躯体就在眼前。我试图以一颗平常心来面对接下来的事情,可是当右手握住穿透了红绛深的胸膛的残箭的那一刻,我却忍不住开始颤抖。
是的,我信命,比谁都信。
当红绛深出现在鹊桥之上的时候,我一面在内心深处心动,一面在现实面前催眠自己说只是意外。可惜催眠的效果实在不如何,不然事后我也不会将银戒露出,进而让红绛深看到。更不会故意对红绛深若即若离,却又在违逆华黎锦之际,以恶劣的态度对待红绛深,只望他快点远离。
当兰陵息说一定会有人代我而死的时候,我第一时间不是感觉庆幸,而是担心那个人会不会就是红绛深。因此我在面临死劫之际,一直保留着实力不敢太过拼命,暗地里打算倘若红绛深真的出现甚至受伤,我至少还有带走他的余力。最终一念成谶,红绛深真的是与我命运相系之人,我却对此深恶痛绝。
如果说红绛深注定要代我而死,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与我相识。
华黎锦那一箭有多狠不估即知,以致于红绛深若是没来挡住,弓箭绝对会刺死浣熊,以及浣熊之后迎面而来的我。
这一结论我不甚惊讶。若不是顾及着在我手上的那件东西,华黎锦怕是早就命人将我拿下。毕竟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抵不过数以万计的禁卫军。何况我的浣熊死掉了。
其实我也不怎么清楚具体情况。总之,由于户与我相融,因此只要我身边有活着的浣熊,我的修为就会大增,甚至还可以使用户的能力。遗失千年的妖灵之术对上人创武功,好比成年壮汉对上小小蝼蚁。虽然户因为生性懒惰且爱好偷鸡摸狗,所以会的几乎都是逃命法术。
但也只是几乎。
兰陵息说过,所谓三界,即为人妖仙;至于地府,则是超脱五行外,不在三界中。为妖者,大都由兽类或植物修炼而成,其本身自有一套完整的体系。因此无论是什么妖,自它灵性初开的那一刻起,就有三种契约型法术印刻在它的灵魂之中。一者主仆契约,二者平等契约,三者同生共死契约。
而我接下来要使用的,正是同生共死契约。
我无暇去思考我这样做是否正确。怪只怪我的身体已先意识一步,拔出了红绛深身上的残箭。事已至此,我若不与他定下契约,那么他只有死路一条。可我不想他死——至少不要是因为我而死。
不过至此之后,我恐是愈加不想他死了。
唉。
待红绛深醒来之际,我正蹲在破庙外面料理偷来的芦花鸡。
余光瞥见身后忽现一片血迹斑斑的锦蓝色衣摆,我一边扯着鸡毛,一边头也不抬道:“身上的窟窿还没长好就敢下地乱跑,再不爬回去躺好腿打断。”
红绛深很带种地没有理会我的话,急促的喘息却已暴露出他的身体虚弱:“狸狸,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救我?”
所以说契约这种东西最麻烦了。完全不给人做好事不留名的机会,害得我好不容易才把人救活了不说,现在还要消耗脑力去想敷衍他的借口。
指了指身旁的地面示意红绛深坐下说话不胸疼。结果他彻底无视了我的建议,固执地站在我的后面,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像根柱子似的。我不由有些恼火,心想这个家伙不是俯视我,而是藐视我了好么。
一较高下的心理作祟之下,我放下秃了一半的芦花鸡,满手毛地站起身来,仰头瞪他:“既是晓得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还是我的命,你怎么敢继续折腾自己?你不想活了我不想死啊,还不快给我坐下!”
红绛深被我吼得脖子一缩,却依然站着没动,而是瘪了瘪嘴巴,泪汪汪道:“地上好脏……”
闻言,我上下扫了他两眼,其含义不言而喻。
就你一身泥巴一身血的德行,也好意思嫌地上脏?
红绛深当然看懂了我的意思,因此他的嘴巴更瘪了:“我要洗澡,我要换衣服……”
“不行。”我想也不想便拒绝道。开玩笑,伤口刚开始结疤,洗你妹夫的澡。
“狸狸……”红绛深试图使出软磨硬泡之术。
见他八成已经把同生共死契约的事忘到姥姥家去了,我嘴巴一弯,笑眯眯地抬起毛手,摸上了他的脑袋,难得一次温声安慰道:“深深听话,你现在还不能沾水,等伤口长好了,我就带你去洗澡换衣服好不好?”
红绛深看起来很想说不好。然而在我半威胁半强迫的劝说之下,他终于还是咬牙忍下了洁癖,被我扶回破庙里面躺好。
见手上的鸡毛已经在红绛深身上蹭干净了,我索性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到了他的身上。做完这一切后,我撑着膝盖欲要站起,琢磨着在天黑之前务必要下山偷床棉被回来。红绛深却在这时伸手拉住了我的裤腿。
“你要上哪儿?我胸口好痛,你陪我说会儿话好不好?”
表情有些僵硬地望着红绛深,我一边让他柔弱的小眼神儿看得心里软趴软趴的,一边在心底疑惑这个家伙到底是装的还是装的还是装的。不然他怎么就拿准了我吃不消他示弱时的可怜模样。
无奈地一声叹息后,我妥协道:“好。我先去把鸡拿进来,否则一会儿就被野狗给叼走了。”
红绛深点了点头,茶色双瞳里写着一行欢快的小字——快去快回我等你哦。
这回真遇上乔装成小白兔的大灰狼了。
唉。
夜间。
破庙里面,红绛深背倚着柔软的绒草,身上盖着暖和的棉被,嘴里吃着美味的鸡胸脯,整个人看起来餍足极了。
破庙门口,我坐在硬邦邦的门槛上面,身上穿着薄薄的衣衫,嘴里啃着骨感的鸡爪子,整个人看起来萎靡极了。
一阵夜风刮过,虽然不冷,我和腿上的浣熊却也应景地抖了几抖。
红绛深那个小没良心的家伙在背后幽幽道:“狸狸,为什么我们要住破庙?我是病人,我需要呵护,这里的环境太差了。”
是的,没有错,这般充满吐槽意味的一句话确实是出自一出场就很呆板木讷的红绛深之口。
时至今日,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世人都叫红绛深怪物了。且不说他面对一千个人,便有一千种性格。单是他对待陌生人和熟人的态度,就前后迥异到几近人格分裂了好吗?
就拿我来讲。当初在红龙号上,他一开始连话都懒得跟我说,成日冷冰冰的好似与世隔绝一样。后来因为看到了我手臂上面的简笔浣熊图,他难得好心情地卖了一下小萌,结果转眼又变成一副死样子。直至他偷看我洗澡那次,总算是露出一点劣根性了,却不想一觉醒来后他竟成了动不动就害羞的呆子。后来他跑来东华看男仆看浣熊,来我府上拜访之际尚是举止正常,虽然话还是很少。然一得知我既没有男仆也没有浣熊,他便翻脸走人了。
如斯千变万化,直到认出了我,他才渐渐定型成又软又绵时不时还会发嗲。
简直跟小时候一个德行啊!
见我久久没有回答,红绛深挪动了几下,把绒草蹭得沙沙作响,继续问我道:“狸狸,你在想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好不好”,又是“好不好”,你可知你今天用“好不好”秒杀我多少次了?我好你妹夫啊好!早知道之前就不对你说“好不好”了,害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如是腹诽着,我随手丢开啃光了的鸡爪子,然后拍拍衣摆,起身回破庙里面捣腾火堆,口中则道:“我在想,等你伤好之后,下一步我该做什么。”
“该做什么?”边问,红绛深边眨巴着眼睛,像好奇宝宝那样。
我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在啃鸡翅膀,我想也不想便将手伸到了他的嘴边,示意他把鸡骨头吐我手上,遂语气轻松道:“听说金陵城向外发出了英雄诏。如何,待你伤好,咱们去看看武林大会吧?”
敛眸望着我的手,红绛深有些怔愣,复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而后,他弯着唇角,低下头把鸡骨头吐到了我的手上。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道阴影,姿态堪比拈花一笑。
“好。”
我着实狠狠地惊艳了一下。
“咕”地一声,是肩头的浣熊在嘲笑。
闻声,我急忙缩回了手,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浣熊却是越“咕”越大声,气得我猛地把鸡骨头塞进了它的嘴巴。
红绛深在一旁笑:“狸狸,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我被他笑得一恼,出口的话不由变得刻薄:“计划?本少爷原计划当然是直接杀掉华黎锦了。却不想中途会出现你这个碍事的家伙,真是流年不利。”
“哦。”扁着嘴巴应了一声后,红绛深埋头啃鸡腿去了。
动不动就装可怜,这个家伙实在是太狡猾了!
待红绛深吃饱了,我方才踱出破庙,去小溪边替他打水洗漱,顺便琢磨着要不还是回城里算了。反正我可以易容,不怕华黎锦找到我。只是红绛深所受的箭伤实在太过引人注目。
这可如何是好。
唉。
打好水回来之后,我一进门,红绛深就抬起秀眉紧蹙的脸,欲哭无泪地看着我。
“狸狸,你为什么要剃光我的头发?”
我挑了一下眉:“噢,因为华黎锦找不到我,所以头发颜色太招眼了的你就成了我的同伙。方便起见,我便帮你剃了。”
闻言,红绛深好悬没有流下两行清泪。
我急忙上前安慰他道:“别伤心嘛,相信我,你即使没有头发,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