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天,院如其名,栽满了杏花。
春雨刚停,微风乍起,吹得一地落花纷飞起舞,如一幅写意风景画。
只是这般良辰美景竟被辜负了,没有一个人出来雨夜踏花,倒是卧室里传来小声的哭泣声。
“珏儿,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娘的心都要碎了!”二姨娘坐在窗边一个绣墩上,不安的拧着手里的帕子:“只是搬出去而已,你要是想娘,就来杏花天看看娘也就是了。”
“呜呜……为什么要我搬出去?我和娘住得好好的……”苏润珏一双妙目已是哭得红肿不堪:“肯定是那个女人在父亲面前说了什么!”
“珏儿!”二姨娘低声喝止了女儿,悄悄站起来看了看窗外。
外面没有人。
二姨娘这才坐了下来,担心的望着女儿,眉毛拧在一起:“珏儿,你千万不能这么任性,你是应该喊她一句母亲的!”
“你就会退让!”苏润珏跳了起来,冲到她娘的面前:“父亲不是很宠爱你的吗?你和父亲去说,叫他收回处置不就行了?”
“怎么可以呢?”二姨娘露出一丝苦笑:“太太是当家主母,我只是一个小妾而已!你父亲说得没错,嫡庶有别,这么多年了,她对我们娘俩已经算不错了,我还能去要求什么?”
“舅舅不是已经中了进士吗?叫他去和父亲说,把娘你抬做平妻,那么你就不用这么受气了!”眼睛一转,苏润珏又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法。
是啊,娘亲抬了平妻,自己的身份也高了,不再是庶出的四姑娘,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小姐了!日后更是风光无限呢,特别是及笄以后议婚,就能找到一门更如意的亲事了。
“珏儿……”二姨娘苦涩的牵了下嘴角,拉住女儿的手让她坐在身边:“你外公外婆早已亡故,家里没有人能替娘出头的了,你舅舅中了进士又如何?太太娘家是江南大族,她父亲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兄弟个个都位在要职,你父亲岂会为了你舅舅一个小小进士去得罪一群人?”
苏润珏的眼睛里透着绝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就只能认命了?一直被她们母女踩在脚底?”
“珏儿,只要你过得好,娘心里也舒畅。原来我对太太还心存成见,可这么多年下来,我打量太太真是个能容人的,要不是你还能有这么好的吃穿用度?和她亲生的没有两样啊!况且这十多年来都允许你和娘一起住,也不用到她面前立规矩,寻常人家哪有这般待遇?就等着过几年太太给你定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大红花轿嫁过去做大妇,娘也就别无所求了!”
“门当户对?”听到这几个字,苏润珏的小脸一沉:“我一个庶女,门当户对的人家会是哪些?有合适的吗?”
“哎呀,傻孩子,再不济就到你父亲的下属里找找看,万一四品、五品官阶的找不到,六品的人家总能找得着的。”
“什么?”苏润珏的两条眉毛立了起来:“娘,这样的人家,你竟也愿意我去?”
“这也没办法啊,都怪娘不好,给不了你一个好出身,你想要做正室,也就只能这些人家了。”
“我才不嫁这等人家呢!”苏润珏站了起来,眼睛里露出一丝憧憬:“我要嫁人,就要嫁像武靖侯世子这样的……”
“什么?”二姨娘是真正被骇住了:“武靖侯世子?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啊?”苏润珏朝二姨娘明媚一笑:“娘亲,你不总是说珏儿长得很美很美吗?”
“我的珏儿是美貌,可你身份在这里啊,怎么可能……”
“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是不计较身份的,大不了不做他的正室!”苏润珏两眼放光,映在微黄的灯影下,竟然有点狂热的神色:“我长得这么美,只要我嫁了他,他眼睛里肯定不会再有他那个正室太太的!”
二姨娘这会真是欲哭无泪了:“珏儿,你难道想走娘这条路?”
“娘,你难道不觉得这条路很不错吗?”
“你给我好好的去睡觉,脑袋里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二姨娘突然恼怒了,手里的帕子被她用力的拉成了一根布条儿。
这时候,心情复杂的二姨娘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她本来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父亲还做着六品的小官,本来应该是三媒六聘的去别人家做正室太太的!可是命运多舛,父亲早逝,留下孤儿寡母被族人欺负,母亲一病不起,第二年也撒手去了,族人占了他们的房产田地,只留了一个小院子给她和弟弟居住。
当苏家大太太,也是自己的远房表姐过来问她可愿意给苏三老爷做贵妾时,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她要活下去,她要供养弟弟读书,出人头地,然后把属于他们的东西拿回来!
于是,在十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她被一乘小轿从角门抬入了苏府,正式开始了她的姨娘生涯。
那晚,看到苏三老爷英俊的脸庞在灯下朝她微笑时,她的委屈顿时不翼而飞了,她安下心来好好的侍奉他,好好的侍奉怀孕的太太,直到不久后的一天,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有女万事足——二姨娘并不想要个儿子,天知道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儿子生出来还能不能养活?与其到时候哭得声嘶力竭,不如就守着女儿过罢,大不了是多一副嫁妆,太太还是能容得下的。
可现在——女儿竟然想走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没有三媒六聘,只能从角门进门,永远不能穿正红颜色的衣服,只能挑着桃红粉红颜色穿,永远要小心翼翼的侍奉着老爷太太!这些都是二姨娘心里一道深深的伤疤,是她不愿意去回想的,可今晚却被女儿勾起了往日的记忆!
用力盯着女儿那张天真的脸蛋看了看,二姨娘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她扬着嗓子喊道:“春兰,春兰!”
“嗳!”半天才听到脚步声,一个瓜子脸,细眉大眼的丫鬟掀起帘子走了进来:“姨娘,有什么吩咐?”
“都死到哪里去了!”二姨娘不满的叱喝道:“还不赶紧的服侍你家姑娘休息!”
“不是姨娘吩咐过的叫我们走远些,你和四姑娘有话要说嘛?”春兰扬起眉毛,满脸的惊诧。
“你这小蹄子,干活不勤快,回嘴倒是利索!”二姨娘细细的柳眉拧到了一起,正准备发作春兰,却看到女儿一脸梦游的表情,注意力又被拉了过来:“赶紧的去打水来帮四姑娘洗漱,这会子该歇息了!”
踏出女儿的卧室,候在门边的丫鬟茉莉已经迎了上来扶住她的手:“姨娘,时候不早了,回房休息起罢?”
二姨娘点了点头,回头看看女儿卧室里一灯如豆,暖黄的火焰被打帘子掀起的那阵风吹得左右摇曳,心里莫名的酸涩起来,眼角又有泪水滴落。
与杏花天这边不同,蓼风阁这边却是喜气洋洋。
“女儿啊,你终于要去太太那边学规矩了。”大姨娘喜气洋洋的看着自家的女儿,眉眼带笑。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瞧你乐成这样!”苏润珉懒洋洋的把头发上的桂枝香卸了下来,银色的流苏尾部点缀着的米粒般细碎的金色摇曳起来,发出愉悦的叮咚之声。苏润珉用手指弹了弹那些细细的坠子,转手交给了宝珑:“给我仔细的收好了!”
这时候宝琳已经捧来了两杯热茶:“姑娘,姨娘,喝点茶暖暖胃罢!”
苏润珉接过定窑青花细瓷杯,看着袅袅的水雾在眼前升起,不胜欢喜:“那个贱女人,今天总算吃瘪了!”
“女儿,别说这么大声!”大姨娘憨厚的脸露出几分尴尬:“她其实人挺好的,而且她是贵妾,身份本来就比娘要高一些”
“什么人挺好的呀?娘,你是没长眼睛吗?自从去年她弟弟中了个进士,她就开始拽起来了,连带她生的那个也在我面前得意着呢!贵妾又如何,不一样都是妾?哼,这下可好了,被父亲骂得只有下跪的份了!”
苏润珉对着镜子瞅了瞅自己的脸蛋:“也不照照镜子!今晚穿成那样……穿得再怎么好,能比得过我吗?最可笑的是竟然还想在外人面前出三妹的丑,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大姨娘忧心忡忡的看着高高兴兴的女儿,想说什么,可又竟然哑口无言。
“娘,你说那个世子会不会觉得我很貌美?”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苏润珉把茶杯放下,又拿起镜子,左顾右盼。
“女儿啊,就算那个世子觉得你美,可是他家门第这么高,你也不可能嫁给他的啊!就是连三姑娘都没有可能嫁他呢!”
鼓起勇气,大姨娘说出了心里话,只想把女儿这不着调的想法给掐死在摇篮里。
苏润珉的眼睛扫了大姨娘,“娘,你怎么就这样看不起女儿呢!三妹是不可能嫁他的,因为她不会想去做侧室,可我不同啊,我可以不计较身份,做世子侧室也不错啊!”
大姨娘忧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可是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劝说女儿放弃这个念头——不如明天去求了太太,尽早给她订一门亲,可能她就不会这么折腾了。
太太一直是和善的,想必也不会在婚事上为难自己的女儿。
想到这里,大姨娘又全身轻松了,站了起来对着宝琳和宝珑说:“我先回房间了,你们劝着姑娘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搬家呢。”
“知道了,姨娘。”宝珑为她把秋香色软帘打起:“姨娘慢走……”
此时,那个引起两位少女春心大动、两位姨娘坐立不安的罪魁祸首,正端坐在烟波阁厅房里的椅子上和苏润璋说话。
“你那个堂妹倒也奇怪,闺阁千金,竟然跑去学医。”
“也没什么怪不怪的,三叔不是说了其中缘故?我记得她确实生来体弱,当年府中都传这对双生子不能全都成活,必得克死一个才休,可没想到堂妹竟然还有这般佛缘。”苏润璋面露微笑:“而且现在看起来堂妹身体早已大安了。”
“林秀!”武靖侯世子斜斜探出半个身子,一脸诡异的笑容,一把抓住了苏润璋的手:“你说,你堂妹不知道医技如何?若是我们找不到南山隐叟,是不是能请她去帮圣上治病?”
“虞城……”苏润璋挣脱了武靖侯世子的手,奇怪的看着他:“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堂妹一个闺阁千金,学医只是为了结佛缘,怎么可能有本领治愈圣上的病?如果她都能治好圣上的病,那些御医岂不都是吃白饭长大的?你当御医都是酒囊饭袋?”
“也是。”梁伯韬——武靖侯世子讪讪的放下手:“我是关心则乱嘛!朝堂已有动荡的迹象,今上的病若是再不好,恐怕有大乱!”
“所以我们必须抓紧寻访南山隐叟才是!”苏润璋叹了一口气,想到出发前父亲郑重的叮嘱,忧心不已。
门外长安嗤嗤一笑:“三姑娘的医术这么好,他们竟然舍近求远去找一个人都不知道在哪里的老头,我看他们真的全糊涂了。”
“我也这么觉得。”长宁应和了一句,打了个长长的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