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恍忽间已经忘情,笑道:“你有打仗的瘾啊!还是阿桂去吧!有功劳也分别人些儿是吧”傅恒笑道:“阿桂去得,阿桂去得,奴才让贤!奴才听旨意,于敏中、李侍尧、和、刘墉他们都要大用的了。奴才思量着:再给主子出把力,打仗回来退到上书房去。该是福康安他们这一代办事的时候儿了。”乾隆忖度他的意思,是想请旨让福康安也进军机处,因道:“朕比你盼福康安出息的心一点也不差。他是至亲,什么时候选上来一句话的事儿。太年轻了下头不服,性气也得磨一磨,将来用上来才得个长远平稳。”
傅恒听着:脸上似喜似悲,渐渐的竟变得苍白起来,良久,勉强笑道:“奴才要去了,国是日非,纷乱繁复,主子宜多留心保重,《三国》里诗,‘试玉要烧三日整,辨才还须十年期。’军机处诸人新进,良莠请多考察,这关乎社稷气数的……”说着,便见形容有些异样,身影渐渐淡漶,犹如一团暗烟,在黝黑的殿中散荡着:湮灭无迹。乾隆惊异得睁大了眼,一手扶着:须弥座椅把手,倾着:身子叫“傅恒!傅恒……傅老六!”
……蓦然间他醒转来,但见殿宇如故窗纸清亮,定神移时,才知是南柯一梦,犹自心头突突乱跳。魏氏正在妆奁台前梳头,所见声息,转脸见乾隆已经起来,穿着:小衣坐着:发怔。忙丢了梳子三步两步过来,紧着:替他穿衣,跪在炕边给乾隆系着:腰带,说道。“我的爷!也不怕凉着:了还早着:呢,您瞧外头亮,那是雪下白了……您有点忡怔的模样,是……夜里没睡沉实么”
“妖梦入怀啊……”乾隆含糊不清地说道。自趿了软履起身洗涮,青盐擦牙漱口毕,坐在圆漆桌边,由着:魏佳氏梳头总辫子,问道:“雪住了没有”魏氏小心梳理着,赔笑道:“没住呢,只是小得多了。花絮似的零零星星往下落。房檐上的雪还是半尺来厚,夜来是没有怎么大下。天仍旧阴得重,主子放心,还有的下呢!有道:是‘麦盖三重被,头枕馍馍睡’。就这个雪,最滋润小麦的了,蝼蛄什么的虫儿都冻死了,地上墒情儿也好……这里两根白头发。拔了吧”
乾隆漫不经心听着,摆手道:“不要,白头天子最好!你如今也嘴碎了。朕就问了一句,就絮叨了这么多——看看养心殿人过来没”魏氏笑道:“人老嘴碎,所以我说皇上不老是我老了——王廉过来了,窗户外头站着:呢!叫他东厢里候着,他不敢,说主子在这,不是奴才的歇地儿。”乾隆说道:“叫进来吧。”便听王廉在窗外不高不低地公鸭嗓子应道:“奴才王廉侍候着:主子了!”接着:趋着:步儿进房来,又打千儿赔贺“给主子请早安!”乾隆道:“王八耻有差使到圆明园,朕身边由你侍候。”
“啊者!”王廉这一喜真非同小可,踮着:脚尖一哈腰,身子几乎要飘起来,“这是主子的抬举,是奴才的福气!”
“朕的规矩你知道”
“知道——奴才晓得!养心殿那边撒有一把规矩草,千年万年永不变一不许过问朝廷的事儿,有干预者杀无赦;二不许结交大臣,有泄露机密者杀无赦;三不许出京城,没有皇帝特旨出京一步者杀无赦;四不许议论是非,有私议国政者杀无赦——”
“好,不要背了。”乾隆板着:脸摆手道,“祸福是非只在你心头,没有那么多道:理给你讲,一个忠心谨守规矩就成,你没办过外差,所以再提醒儿一下——瞧你那样儿,浑身骨头没四两重——不许轻狂!有指着:朕在外头作威作福的,拿住也是杀无赦!”王廉唬得忙跪下叩头,说道:“奴才不敢为非作歹,不敢轻狂!奴才是欢喜得忘了形儿了。”
乾隆不再听他 嗦,站起身往外走着,说道:“今儿你们几个还过慈宁宫多陪陪老佛爷。朕下午办完事再去请安——王廉去内务府工匠上头问问金发塔的事,看几时能铸好,催着:他们快些儿。到傅恒府看看他的病,顺便传旨兆惠海兰察立即递牌子进养心殿。传于敏中、纪昀、阿桂、刘墉、和、钱沣也到养心殿会议——去吧!”
“是!”乾隆说一句,王廉躬身应一声,又重述一遍,打个千儿倒退一步转身出房,蹑脚儿走几步放开了跑出去。乾隆听着:脚步去远,又听“嗤——腾”两声,仿佛什么重物捶在地上,便看魏佳氏。魏佳氏笑道:“薄冰上头盖了层薄雪,贼滑的,准是这奴才跌倒了。”乾隆一想不错,也笑了,出了屋门,对守门苏拉太监道:“备轿,去养心殿。”
……王廉一出垂花门便摔了个狗趴,一个骨碌翻起身来,试了试只是膝盖碰疼了,别处没事,倒欢喜起来太监们最是迷信的,人交了好运,常常招促狭鬼嫉妒,摔跤子给鬼解了气也就不再有晦气——昨儿一跤“自然”,今儿又自然一跤,足证时运不赖。笑着:颠出永巷,到侍卫房里传旨会议,自到上驷院领了马,骑了赶往傅恒府,“看望”傅恒,并带给兆惠海兰察传旨。
照别的大臣府传旨规矩,只要一声“有旨意”,阖府大小人等都得开中门放炮出迎,跪接聆听,但这里是真正的相国公府,一般的闳深森严,自有的威势夺人心魄。旨意是传给兆惠二人的,傅恒那边只是“看看”,这份“钦差”身份不好抖落,不待到仪门,王廉便下了马。里头福康安的贴身亲卫王吉保出来问道:“是王廉啊!有什么事”
“咱是奉旨来的。”王廉看了看王吉保,还不到二十岁年纪吧,已经是八蟒五爪袍子雪雁补服,留着:小胡子一身铮劲,一睨一睥都带着:小瞧人的神气,咽了一口唾液笑道,“主子要见兆军门海军门,叫立即就去养心殿见驾,我还要见见傅中堂,看看病势儿,好回去禀主子爷。”
王吉保审贼似的上下打量王廉多时,一笑说道:“你照镜子看看,脸上一块青一块红,额角还鼓起个包,真的不像好人!兆军门海军门跟我们四爷去了尹继善府。我们老爷除非皇上有旨要当面宣,现在不能见人。来,我带你见我们主母。”说罢,带了王廉逶迤进了西花厅隔壁的书房来,王吉保先进去禀了,便听棠儿在里边道:“既是万岁爷派来的,快请进来,我身上不适,不能迎了。”王廉这才进屋,低声述说了乾隆看望问候的旨意。
棠儿扶着:椅背艰难起身听了,说道:“叫账房封二十两银子给王公公吃茶——我也发热,身上无力,不能给主子叩安了……烦王公公回去上复皇上,傅恒昨个儿起一直昏睡,脉息也弱。昨晚半夜醒了,还说梦见了主子说话。太医说这场雪只怕于他身子有碍,要能到立春,阳气复盛,就能添三分指望。请皇上自己多保重,不要为傅恒的病多分心……”说着:心里酸楚眼圈已经红了。王廉见银子送过来,忙打千儿谢了赏,说道:“太太放心,皇上福气大,傅爵相也是大福人,佑护着:些不妨的。要需用什么,早就有旨意的,交待给我,我就能给您效劳……”正说着,隔壁的家人胡克敬过了这屋,这也是福康安的贴身小厮,也已是六品服色了,垂手向棠儿道:“太太,老爷醒了,听这边皇上派人来看,叫请过去说话。”棠儿点头,由两个丫头搀着,将手一让,请王廉到花厅去——花厅书房是打通了的,两边夹着:两道:屏风,王廉由人导引着,小心翼翼绕屏过门进了花厅。
傅恒双眸半开半闭,仰面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像天色将亮的窗纸,面色十分平静,像是在认真思索着:什么,又像在回忆自己壮阔波澜的一生,听见王廉进来,嘴角翕动了一下,竟带出一丝微笑,极低地极清晰地说道:“是王廉啊……坐吧。有几句话,就几句话,趁我心里清楚,你转奏皇上,我……没有气力再写折子了……”
“我是王廉。”王廉答着:身子半坐到榻前瓷花墩上,像是怕惊了傅恒,又像怕惊了自己,小心翼翼说道,“谢六爷赏座儿。主子委我来瞧瞧,六爷有什么事儿,缺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我准能一字不拉回奏给万岁爷。”
傅恒干咽了一下,喉结动着:说道:“我梦见主子了,主子身体好,我真欢喜。代我给主子再请个安……”王廉欠身说道:“是……六爷放心,这回我替六爷请安,赶明个六爷康复了,请安见面的日子有着:呢!”傅恒不答这个话茬儿,自顾接着:说道:“一件事是,西北驻军事权要统一,一个天山大营,一个蒙古察哈尔驻军,一个西安大营驻军,还有准葛尔驻军、哈密驻军……过去各有统帅,兆惠海兰察虽是有名战将,只是在内地和云贵川声望高,没有掌握过这大局面。阿桂在军机掌总,原是阿桂去前线最好,可主子身边万万不能没有阿桂——这个话要紧——阿桂不能久在前线,无论兆惠还是海兰察,主子要给他权,各路人马、粮秣供应都调得动,升降黜杀有权,权出于一才成——要知道……和卓的事和准葛尔的事是连着:的,西北通着:外国,又信的伊斯兰,这个仗不是容易打的……”
说着,他便喘息,王廉趁他休息,便在椅上复述他的话,也亏他好记性,一句一顿,竟说得一字不拉一字不多。傅恒满意地透一口气,接着:说道:“和卓人崇信伊斯兰教,人民善良、团结,比汉人干净,一人有事八方援助。一味军事痛剿不是上策,要剿抚并用。内地回民更要安抚防着:内外串连,不妨由五爷出面,修一下牛街礼拜寺……要知道,天下回民是一家……就是和卓部,霍集占兄弟也并不全然一心。不服我天朝法统,自外于朝廷的,想立什么伊斯兰汗国的要剿,其余平民要抚、要宣布朝廷的德音——这是军事上的事,求主子体察留意。”
待王廉复述了,傅恒徐徐又道:“吏治上的事遗折里头已经写了,有两条补遗的。一是刑狱,要守住秋决这一关,万不敢杀错了人;二是钱粮,要守好春秋两季,防着:急征暴敛,防着:八月十五主佃算账时民事究端;三是乡试、会试科取人才,主考官遴选极要紧。这话刘统勋在世时候我们反复谈过,什么时候人命官司也婪取贿赂、秋季粮仓上场胥吏挤榨得人过不得;什么时候公开贿卖试卷、人才竞进路子堵了,人才就会流向盗贼,就到出大事的时候了……”
王廉听着:听着,立刻觉得不安了。棠儿在一边也皱眉头,这些话都由太监转奏乾隆,无论如何也是不妥当的。王廉嚅动一下嘴唇,刚说了句“中堂太劳乏,这么要紧的话,待精神好些,当面——”没说完,见棠儿摆手,便止住了。棠儿对傅恒道:“王公公是奉旨来看看你,这些军国大事代奏着:不合规例。我在你遗折里再添补个夹片,细细地你再斟酌,奏上去更好。王公公只要回去代你请圣安,就说还有遗物夹片奏上来就成,这么着:可好!”
“是我糊涂了……糊涂了……”傅恒蓦然憬悟了一下,竟张开眼看了看王廉,略带失望地又闭上,“我是梦见主子,想说这些话……王廉去奏只会给他招麻烦……给赏王廉银子。且请去回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