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站在当街等着,互相看见头上脸上都是雪,不禁都一笑,乾隆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远处隐隐筛锣声渐渐近来,因为雪大隔音,锣声沉闷得像蒙了一层布,慢慢才听清了,是本地里正传事“本地居民听了”——嘡嘡——“崇文门税关总监衙门——”嘡——“前来给我们宣布德音——”嘡嘡——“凡有鳏夫寡妇孤儿无依者,凡有家中老人年过六十者,凡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残疾孤独无依者——”嘡——嘡——“每人一份度岁钱粮——凭本里户籍引子到土地庙去领!”嘡——嘡——“和大人设有粥棚,酉时开棚供饭——”嘡嘡——嘡——“凡有外地进京会试举人,及无籍进京衣食无着:者——供饭!”嘡……嘡……从西边喊边敲锣,到东又踅北,又拐向南,一路愈喊愈远了。
街上人群立时炸了窝,先是不知猫在哪里躲暖儿的一群乞丐,扬着:破布袋,敲着:烂碗兴高采烈从玉皇庙那头喊叫着:“吃饭了——”呼啸而过,还有一群破衣烂衫的小叫化子有的披着:麻袋,有的穿开花棉袄吼天叫地从满街人缝里乱窜乱钻向西跑去,接着:茶馆里也起哄儿了,戴着:破毡帽,穿着:老棉袄的一群“茶客”拥挤吆喝着:一拥而出,原来在房檐底下统手跺脚的闲汉也都加入了人流鼓噪向西而去——这是本地在籍的穷人,脚步也稍从容些,一边说笑一边远去,只顷刻间这个集已经冷落下来,只剩下一小半人,稀稀落落的不成热闹气象,雪花淆乱中小贩们仍在叫卖,因为人少,已经不那么带精神气儿,显得有点懒散无力了。偏是远处有个草驴叫了一声,乾隆的两头叫驴立刻大起精神,竖耳朵喷鼻儿趵蹶子拧绳绞劲儿不安生,王廉抽了几鞭子,被那倔驴子拖得几乎一个马趴,气喘吁吁道:“主子,咱们去西下洼子吧,还有一程子路呢!”乾隆眼睛一闪,沉吟了一下,问道:“我要出来,你没有跟人说过么”“奴才哪敢呢”王廉抹着:额前雪水油汗笑道:“就这两头驴,奴才去借,也说的是五爷要使。谁也不晓得爷要出门。”
“我明白了。”乾隆一下子想起来,笑道,“和说过要赈济的,只没想到说做就做,这么快的——走,瞧去!”刘墉原也疑是和弄神弄鬼在乾隆跟前卖好儿,思量着:无论如何时间来不及,至此不能不佩服和轻财好施,似乎并非全然一个哗众取宠之辈。回道:“这是顺天府的事,他们早该这么办的。回头我问郭英年,看他羞不羞!”说话间一转脸,已没了笑容,小声道:“主子,您瞧那不是和”乾隆一怔间已经看清,果然和从西头缓步过来,已经走得很近,穿着:件黑贡呢马褂子套着: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半旧六合一统帽,两只兔毛耳套子耸着,似乎在想心事,低着:头踱步儿。乾隆不愿这时分和他厮见,左右看看,移步到街旁一家古玩店,张着:眼看货架上的器皿等和过去。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子,抱着:个手炉子取暖等客,见他们三人过来,忙起身相迎“老客来了!您发财——一瞧就是通家!想要点什么”乾隆未及答话,一杯热茶已经递了过来,接着:又是铜手炉“您暖和暖和。货架上的不如意,里头有硬俏货。越王剑、商鼎、宣德炉、汝瓷大鸳鸯盘子——除了姜太公钓鱼钩、卓文君卖酒壶,您要什么都叫货出地道:!”
乾隆不禁一笑,看货框架上,果然琳琅满目古色古香。字画、瓷器、铜鼎、古钱、古玉、端砚、汉砖、瓦当、薛涛笺、宋墨、古琴、烟料烟壶……摆得错落有致典雅堂皇,乾隆指着:左壁一幅画道:“这《太宗八骏图》是董香光的字画取过来看看!”老板笑嘻嘻答道:“瞧瞧我说的,爷眼里有水!董香光字画,您走遍北京,未必找出这么一幅呢!”
“你这有董香光字画”正走到店门口的和突然站住了脚,踅身进了店,见乾隆三人也不留意,只就着:案细看那画。乾隆暗自好笑,也不言语。那和蹙额皱眉,几乎脸贴在柜面上加意审量,良久,失望地直起了腰,说道:“又是他娘的一幅赝品,不过算是高手作伪罢了。”待要转身出店,一展眼看见了乾隆,惊得一乍,瞪圆了眼,指着:说道:“你不是——您是……”刘墉见他如此惊诧,生恐他一嗓子喊出来,忙道:“这是龙四爷!怎么不认得了我是刘崇如!”和转眼间便“明白”过来,傻乎乎一笑说道:“您瞧我这眼神,这是我的本主,怎么敢不认得呢我得给您请安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行礼,乾隆笑道:“起来吧,门口地下湿,过来看画儿。你怎么辨得出真品赝品,倒不知你还有这一手儿。”老板道:“这位老客走了眼了,您别信他的。”刘墉笑道:“这是和大人,你别胡说八道。”乾隆道:“我那里很有些董香光字画,这幅纸色墨迹钩画裱背仔细看了,像是一幅真的呢!”
“龙爷您来看。”和已完全稳住了神,指点着:说道,“如今作伪并没有照画临摹的。找一张宋纸来,比如这是桌子,上下两层玻璃,真品放在下头,再下头一层是一面镜子,把太阳光返照到桌面上,下头的画一笔不落彩映在宋纸上,用细炭条在上头照画描,然后仿画着:色,这种画无论如何都和真迹一模一样。只是印章——你瞧,到印章这就露馅儿了,炭条仿不出印章那种灵动、精神。太真了像现加上的,太虚了又出不来韵味儿,只好虚拟,依样葫芦加上作伪人自己的笔意。我说是高手,就是印章仿得好,一不留神还真的叫蒙了去!”说罢不禁笑了。乾隆刘墉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凑近了仔细辨认,果然见印章笔画做作,不禁爽然。老板在旁听着:头都胀了,丧气地说道:“我两千两进手的货,前日有人出到三千五都没出手,还以为是镇店之宝呢!”和笑道:“我不揭破,再有人买,两千两赶紧出手就是。”
老板被和揭破了底儿,似乎有点慌神,忙着:给和也倒茶,说道:“今儿庙里来了真神,别的货您也瞧瞧,我也长长见识。”
“别的嘛——”和转着:眼珠子审量货架,“那些古钱是真品,这只汝瓷碗——”他敲敲手里的茶碗,笑道:“只怕你店里货卖干净,也不抵这只碗价!那尊阿舍那佛像也是真品——你把那只老徽竹雕取过来看。”
此时众人已服了和,只见老板战战兢兢,小学生向房师交卷子般捧过那只虬蛟盘藤老竹根雕笔筒,和接过来笑着:指点道:“主子您来看,这只竹雕要卖出一千五百两,其实只值五十两。到宣武门外房那里把毛竹脚手架下头一截锯回来,请行家雕成这样。浸到粪坑里泡半年,出来又红又老,这就带了古意,用艾叶烟熏过,用鬃毛刷子打刷了,里头装好茶叶,埋在香灰里,摆在架子上情卖!老板我告诉你,几百年的东西,又这么好看,这个玩了那个玩,又看又摸的,这竹雕上没有挂浆儿,直就透出了假!——你找行家打桐油,再涂几遍清漆,一是体沉,二是上头有浆,摸起来琥珀似的,就好卖假了!”老板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连连道:“是……是……”
乾隆大笑出店,一边下阶一边说道:“想不到你如此精于鉴赏。回头我库里珍玩你也给瞧瞧!”和道:“真正的鉴赏主儿不在古玩店,拉出个出师的当铺朝奉都比他们强些儿,当铺人要走了眼,一件古董就送终了他——我府里有个叫刘全的,是个‘夜壶锡’。我这点眼力还是跟他学的。”乾隆便笑问“‘夜壶锡’何意”和道:“天下七十二行里头,当铺是最拿大的,因为只有人求他,他是万事不求人。当铺伙计失业了,换了别的营生仍旧老天爷第一我第二,侍候不来人。所以叫‘夜壶锡’。好比破夜壶,锡虽是有用之物,做过夜壶的锡却又臊又臭,还好派什么用场就是这一行,再改就不堪用了。”这么一解说众人都明白了,连刘墉想着:也是这么回事,跟着:笑起来。
和见出了闹市,又道:“爷,那幅字画我把价钱已经压下来了。明儿换个人把它买下来。那还是个真品。”说着:又笑,“您没有留心,左上角敬空那里还盖着:一方图章,是真的,只年代久了漶漫不清,卖主是个懂行的,又照别的画上图章新造一枚押了印,真品上头作伪,就变假了。从圣祖爷世宗爷到您,都收藏董香光的字画,逢见一幅不容易,我晓得主子喜爱,就挑出它要命的毛病儿。给他两千两他也欢喜。这下我至少给主子省下三千两银子呢!”刘墉发呆道:“原来你和他砍价梼杌铸张为鬼为幻,哪一句是你的实话你还算个读书人!”
“当然跟主子说实话。”和笑道,“崇如,不一定左顾一声‘诗云’,右盼一声‘子曰’,事事处处敬肃如对大宾才叫君子,与君子交处以义,与小人交处以利,这种历练出来的见识也还有用处的。”乾隆道:“牛溲马勃败鼓皮旧窗纸皆可入药,和练达世事可谓精细入微。”和知道今儿在屑小事务上显摆本领过了头儿,便思量宛转缓回,因自嘲笑道:“我知道我这是小意儿这都是枝叶之学市井伎俩。这几年蒙主子训诲,《四书》都背了,又读了纪公的《滦阳杂记》,你的《石庵集》也拜读过了。回头我带窗课本子请崇如给我改削改削。”乾隆却道:“多懂些事有什么坏处勘透世态人情又有大道:作根基,做官更好。刘崇如也真是的,他又没有欺君卖友,也没有离经叛道,你指责他做什么”刘墉笑道:“我不是指责,这也是生意经济。我是奇怪他怎么懂得这么多。”
说着:闲话,已经出了北玉皇庙市。和不便再随驾,刚要辞去,远处白茫茫雪地里一个人跑得飞快,像个游移的黑点渐近来,和目光极敏锐的,远远便看见是关税衙门的税吏,便喊道:“那不是格舒么这么急脚鬼似的,有什么事”
“回和爷……”格舒说话间已跑到近前,已累得翻白眼儿,大张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咱,咱们粥棚上……和顺天府……顺天府的人……他娘的打……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