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大臣早已唬得面色焦黄,伏在地下连连顿首。刘墉心里明白,纪昀在修《四库全书》兼礼部刑部部务,赈灾的事与他干系不大,但既在军机处,就不能临事卸责;李侍尧还是觐见外省臣子,也不便说话;阿桂除军机掌总,要全力调度西北西南两路用兵,加之尹继善傅恒沉疴在身,已经忙得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部务偶有失疏是绝然难免的事。这种情势只有自己还能说话,因叩头道:“皇上体恤民瘼赫然震怒,臣子耽玩失职有当诛之罪。但据臣所知,窦光鼐操守甚好,颇知治民之术,拒收赈粮必有其缘由。西南军事虽然暂弥,西北和卓部之乱,大军云集压境,德柱潘思源两部事繁任巨,不宜更易生手。求皇上委一大臣前往芜湖、江西、清河等处,专办赈济,兼查河防漕运。明岁凌汛之前杜绝黄河大堤决溃隐患,然后督责浚疏运河,确保漕运畅通。不然,明岁冻河解封、五月菜花汛洪水冲下,恐更有不堪言闻之事……”
“皇上……”阿桂此时也清醒过来,膝行一步泣道,“方才在军机处奴才就是正在与纪昀商计此事,山东巡抚国泰为弥补藩库亏空,借赈灾旨意,收购民间库存霉粮,每石仅合六钱银两,所余二两四钱一石计三十万石,应该是七十余万两,尚待核查再报。军机处慢旨玩职,罪在不赦,皆是阿桂无德无能所致,已与纪昀合折请罪,求皇上重加处分,以为臣下儆戒而示皇上至公至明之德……”纪昀也连连叩头,“淮北水患过后赈恤不力,臣早有所闻,因国泰贪渎不法,圣上已有旨着:员撤查,愚以为有些道:路传言不足为信,因此未即时奏闻。方才在军机处见到窦某呈来山东赈粮粮样,方知灾情之重、人民之苦远出臣之逆料。臣与阿桂同在军机,罪愆断不可恕……”乾隆便目视阿桂。阿桂战战兢兢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大小的灰布口袋,双手呈给乾隆。
乾隆接过来看,布袋口的线是拆封了的,约合装有三两重的粮样,倒出少许在手心里端详时,倒也还有小米杂在其中,有沙子有草芥,还有说不清楚、有点像烧过的香灰似的物事,有的米手指一捻便成了粉末。散在掌中看,还能算是“米”的约可只占不足一半,嗅一嗅也不知是什么味道,总之是没有米味。乾隆原是深知窦光鼐的,当年南巡,在仪征槐林苦谏巡冶,犯言冒撞直批龙鳞,风骨直声震撼朝野,乾隆虽赏识他胆量豪气,却也觉得他太过憨直。救济灾民,能填腹 口就好,还计较什么粮食成色——以为他犯了书生呆气。此时看,这“米”真的是连猪都不堪食用,难怪窦光鼐断然拒收!转思国泰,已经人言藉藉说他婪索属官财物,此时尚敢如此胡作非为,真也令人匪夷所思!他冷冷地将粮袋丢了炕桌上,接过王八耻递来的毛巾揩着:手,思索着:说道:“军机处人手少,你们办事人有你们的难处,此次记档,不再另加处分了。但——民命即是天命,几十万绝粮农民就聚在几个县,离着:抱犊崮、孟良崮还有微山湖那么近,万一其中有陈胜、吴广之流振臂一呼,这遍地干柴燃起来,扑灭何其难也——这类事岂敢有丝毫的怠忽!嗯”
“奴才们有罪……”
“起来吧。”乾隆深深叹了一口气,叫过王八耻,“你去尹继善府传旨,朕已知继善鹤驾西去,闻惊不胜哀恸。即着:皇八子颙璇持陀罗经被前往致祭,并赐白银五千两治丧。所有丧仪事务,由礼部拟注后施行。”王八耻复述一遍却身退出去,乾隆又道:“方才说军机处人少,要增添人进来。一个是大学士于敏中,一向兼着:上书房大臣,毓庆宫皇阿哥总师傅,着:补为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刘墉授协办大学士,兼直隶总督衔,加工部尚书衔,同在京师,军机上的事忙不过来可以就近帮办。还有一个新进的,原銮仪卫总管和,着:补军机处行走,李侍尧嘛……”他偏脸看了看端坐不语的四个大臣,“你改任京师步军统领,兼署直隶总督实职,明年春闱由你和于敏中主持。春闱之后补军机大臣。”他啜了一口茶,坐回了椅子上。
这一串任命事先和谁也没有商议过,四个人一时都愣住了。于敏中他们都熟悉,是乾隆三年的状元。少年高第,才学既高,性气也极大,就是人常说的“不与凡人答话”的那种主儿,主持理藩院不与礼部来往,主持翰林院、国子监又和同行闹翻了一窝儿,迁东宫总师傅,连那群谁也不敢惹的皇阿哥、黄带子宗室见他都绕着:他走,像个不吃人间烟火食的,见谁都仰着:个脸板牢了面孔,乾隆怎么想的,选他进军机处当大臣再一个和,四面应酬八面玲拢,一时一事见人换一个面孔,拼命结交巴结人的人,也要进军机处参理国家大政几个人都在想。但乾隆并没有征询意见。阿桂心中暗暗叫苦,但他和纪昀刚刚引罪,无论如何不能谏阻。刘墉轻咳一声正要说话,李侍尧已经开口“于敏中学术是纯正的,品行也无可挑剔。为人守正不阿是他的长处。但据奴才所知,和其人军政民政法司狱政都无出色建树,且其资望甚浅,骤入军机,恐有骇中外物听,请皇上慎思明断。”
“你说于敏中的长处,是半句话,想必还有短处,不必藏头露尾,也说说看。”
“奴才与于敏中公私交往都不多,只是耳闻。”李侍尧已经听出乾隆语中不满意,忙躬身正容说道,“或因恃才而有所傲物,刚愎不能容人,奴才恐为璧中微瑕。”
“于敏中不好,和也不好,你以为谁德才兼备,既能军政又能民政、法司狱政都好,比之傅恒阿桂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举荐来朕听听!”
这一句既出,李侍尧顿时语塞。他不是那种不识相的人,立刻便谢罪,红着:脸说道:“是奴才冒撞,口无遮拦。奴才知过了。”他看一眼阿桂三人,都木着:脸毫无表情坐在一处。不禁深悔自己多口。刘墉对和其实并无恶感,但于敏中走一处换一处,从不能与人为善好生共事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入机枢当政,这是大病。现李侍尧一开口便碰了不硬不软一颗钉子,他就有一肚皮话也只能憋回去。只索宁耐稳坐听乾隆说话。
“朕自认还是有知人之明的。”乾隆见这形容儿,知道他们未必都服气自己,因放缓了口气说道,“在位的军机大臣,除了刚刚过世的尹继善是受知于先帝,连同你们几个,哪个不是朕亲自识拔,特简任用上来的可曾有什么错误就是讷亲,也是他自己逞能,不听朕的教训调度,所以失误干罪,虽然朕将他置之于法,追思他在军机处作为,仍不失为贤能辅相。”他忽然觉得自己说话满了,没有留出余地来,又从容缓下陈词,说道:“自古无赤足完人,必定要找出孔子周公那样的人来入军机,恐怕也是求全责备。于敏中崖岸高峻,有刚愎自用的毛病,朕取他的守正刚直,于整饬吏治还是有益的,和他谈过几次,他也深悔自己锋芒太露皎皎易污,少了容人之量。有过能知能改就是好的嘛!你李侍尧在这里说和不好,和却在背后说你的好话,比较起来,倒是你更欠了风度器量!和没做过地方官,军政民政不是熟手,你们可以帮他嘛!他理财还是一把好手,做事勤勉恭谨,是军机处用得着:的人。阿桂,你是他的老上司,他学习行走在军机处,你仍是他的上司,可以多训导教诲他些,历练几年也就出来了。”
阿桂一边听一边想,原也知乾隆近来数次接见于敏中,料想不过为明春春闱贡试的事,要点这位老状元当主试官,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料想”得离题万里。他在军机处,当然少不了听于敏中的官箴为人,都说他难共事,“不好搭伙计”,当他下司上司都“难受”。但见面礼恭揖让,于敏中落落大方徇徇儒雅、举动言语并不惹人厌。乾隆乍一说他进军机,阿桂就一直颠来倒去回顾二人交往情形,一边听着:不敢漏掉乾隆言语,忙中抽暇又想心事,已有点神思不守,听乾隆突然问到自己,憬悟之下忙躬身回道:“和是孝子,忠良出于诚孝,主子目力再不错的。现既拔入军机,同列为臣,朝夕得皇上教导,必定更有进步。奴才一定和于敏中同心协力,为皇上竭尽绵薄。”说着,他已完全定下了心,沉吟着:又道,“军机处为圣命出入,景从天下之地,密勿献替近尊弥密,所以号为宰相。奴才跟从主子多年,有两心得,一是慎密,慎密则不泄;二是通敏,通敏则不滞。不滞不泄,决疑定计周行天下,机枢的责任也就尽到了。愿和于敏中和共勉,并不敢因和曾在行属存轻忽怠慢的心。”
“实在这话才得了大臣之体。”乾隆大为欣悦,本来黯淡的神情顿时开朗起来,抚掌叹道,“这是真读书真作事的大臣才能想出来的道:理,纪昀也要记住——你们都要记住。”
纪昀看一眼阿桂。这话是他去年夏天在阿桂水榭子亭里说给阿桂的,阿桂现在现搬即用,皇帝反要自己也“记住”,不觉好笑,却又不敢笑,恭恭敬敬答道:“臣谨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