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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造化捉弄人(2)

风四娘笑道:“我买了一面配着雕花木架的镜子,买了个沉香木的梳妆匣,又买了两个无锡泥娃娃,一个老太婆用的青铜暖炉,一根老头子用的翡翠烟袋,还买了三四幅湘绣,一顶貂皮帽子。”

她叹了口气,微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些东西连一点用都没有,可是我看见了,还是忍不住要买,我喜欢看那些伙计拍我马屁的样子。”

萧十一郎只有听着。

风四娘忽然抬起头,瞪着他,道:“你几时变成个哑巴?”

萧十一郎道:“我……我没有。”

风四娘“扑哧”一笑,道:“原来你还没有变成哑巴,却有点像是已变成了个呆子。”

她对萧十一郎,完全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竟连一点都没有变。

昨天晚上的事,她竟连一个字都不提。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你……”

风四娘仿佛已猜出他想说什么,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瞪眼道:“我怎么样,你难道想说我也是呆子?你不怕脑袋被我打个洞?”

看她的样子,竟好像昨天晚上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还是以前的风四娘。

她看萧十一郎,也还是以前的萧十一郎。

昨夜的温馨和缠绵,对她说来,只不过是个梦。

她似已决心永远不再提起这件事。

因为她太了解萧十一郎,也太了解自己,她不愿让彼此都增加烦恼和痛苦。

萧十一郎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感激。

就算他也能忘记这件事,这份感激却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风四娘已转过身,推开了窗子。

她仿佛不能让萧十一郎看见她此时脸上的表情,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情。

她宁愿将这种感情收藏起来,藏在她心里最深处,就像是个守财奴收藏他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她也许才会拿出来独自消受。

那无论是痛苦也好,是甜蜜也好,是悲伤也好,是欣慰也好,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等她转过身来时,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脸上又露出了她那种独特的微笑,瞪着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在这猪窝里待下去?”

萧十一郎也笑了:“我不想,我就算是个呆子,至少总不是只猪。”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萧十一郎看着床上的大包小包,道:“这些东西你不要了?”

风四娘淡淡道:“我说过,我买东西的时候,已经觉得很愉快,我付出的代价早已收了回来,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外面夕阳灿烂,正是黄昏。

萧十一郎迎着初秋的晚风,深深吸了口气,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风四娘道:“先去吃饭,再去找人。”

萧十一郎道:“找谁?”

风四娘道:“当然是找沈璧君,你难道已忘了?”

萧十一郎当然没有忘,可是——

“你还想陪我去找?”

风四娘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什么不想陪你去找?我既然已答应过你,为什么要放弃主意?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萧十一郎看着她,笑了。

一种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笑。

但却并不完全是愉快的笑,除了愉快外,还带着些感激,带着些了解,甚至是带着一点点辛酸。

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你若是萧十一郎,你若遇见了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你还能说什么?

大亨楼。

萧十一郎居然又上了大亨楼。

楼上楼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伙计们,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吃惊虽然吃惊,但马屁却拍得更周到。

尤其是那个刚泡了个热水澡,挣扎着爬起来的老伙计,简直就好像恨不得要将他当作自己的老祖宗一样。

风四娘的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的,一坐下来,就忍不住悄悄地问:“你为什么还要到大亨楼来?”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大亨,而且是大亨中的大亨。”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更低:“你知不知那些东西,我是用什么买的?”

萧十一郎回道:“用我内衣上那几粒汉玉扣子。”

风四娘道:“可是现在我身上竟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了。”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能挂账?”

萧十一郎道:“不能。”

风四娘苦笑道:“我这人什么事都做过了,可是要我吃霸王饭,吃过了抹抹嘴就走,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萧十一郎道:“我也一样不好意思。”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吃不吃?”

萧十一郎道:“吃。”

风四娘道:“吃过了呢?”

萧十一郎道:“吃过了当然要付钱的。”

风四娘道:“钱呢?”

萧十一郎道:“钱自然有人会送来。”

风四娘道:“谁会送来?”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风四娘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难道天上会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来?”

萧十一郎笑道:“天上掉下的元宝,我还要弯腰去捡,那岂非太麻烦了。”

风四娘也在吃惊地看着他:“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到手的钱?”

萧十一郎道:“有。”

风四娘叹了口气,说道:“我看你一定是没有睡醒……”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个矮矮胖胖,圆脸上留着小胡子,穿着件紫缎长衫的中年人,规规矩矩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向萧十一郎长身一揖,赔着笑道:“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明明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多问?”

这人赔笑道:“因为账上的数目太大,所以在下不能不特别小心些。”

萧十一郎道:“你昨天是不是已来过了?”

这人点点头,道:“前几天就有人来通知小号,说萧大爷这两天可能要用银子,叫我来这里等着。”

萧十一郎道:“你是哪家字号的?”

这人道:“在下阎实,是利通号的,请萧大爷多关照。”

萧十一郎道:“我在你那边的账目怎么样?”

阎实道:“自从去年的二月底开始,萧大爷一共在敝号存进了六笔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六十六万三千六百两。”

他已从怀里取出个账单,双手捧过来:“详细的账目都在这上面,请萧大爷过目。”

萧十一郎道:“账目倒不必看了,只不过这两天我倒的确要用些银子。”

阎实道:“敝号早已替大爷准备好了,却不知萧大爷是要提现,还是要敝号开的银票?”

萧十一郎道:“银票就行,你们出的票子,信用一向很好。”

阎实赔笑道:“多承萧大爷照顾,敝号别的地方的分店,也都说萧大爷是敝号开业一百多年来,最好的一位主顾。”

他知道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摆摆排场的,所以又向风四娘解释着道:“萧大爷叫人存银子进来的时候连存折都不要,利息也算得最少,这样好的主顾在下做这行买卖做了三十年,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风四娘淡淡道:“他本来就是个大亨,大亨中的大亨。”

阎实道:“那倒真的一点也不错。”

他又问:“却不知萧大爷这次要用多少?”

萧十一郎道:“你给我开五百两一张的银票,开两百张。”

阎实道:“那正好是十万两。”

萧十一郎道:“另外我还要五万两一张的,要十张。”

阎实长长吸了口气,信口道:“敝号的银票,就等于是现钱一样,到处都可以兑现的,萧大爷身上带这么多银子,会不会不方便?”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用不着替我担心,反正我很快就会花光的。”

阎实倒抽了口凉气,世上竟有这种豪客,他非但没见过,连做梦都想不到。

谁知他做梦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

萧十一郎又道:“剩下那六万多两零头,也不必记在账上了,就全都送给你吧。”

六万多两银子,普通人家已是够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他居然当作零头,随随便便地就是当小账一样送给了人。

阎实的手已在发抖,连心都快跳出腔子来,赶紧弯下腰,道:“小人这就去替大爷开银票,立刻就送过来。”

他不但称呼已改变,腰也已快弯到地上,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楼梯口,差点从楼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笑道:“你看,这些银子是不是比天上掉下来的还方便?”

风四娘瞪着他,忽然道:“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把我看成个财迷,但现在我却要问问了。”

萧十一郎道:“你问吧?”

风四娘道:“你找到的那三处宝藏,究竟一共有多少?”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道:“什么宝藏?”

风四娘又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是什么宝藏?”

萧十一郎笑道:“除了做梦的时候外,我连宝藏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风四娘怔住:“你没有找到宝藏?”

萧十一郎道:“没有。”

除了神话和梦境外,这世上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宝藏,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风四娘道:“你那些银子是偷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风四娘道:“是抢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其实风四娘自己也知道,就算真的要去偷去抢,也抢不到那么多。

她忍不住又问:“那么你这些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这次风四娘真的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叹道:“我非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风四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她忽然闭上嘴,脸色已变了。

因为她突然看见了个人走上楼来,能够让风四娘脸色改变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

事实上,能令风四娘一看见就脸色改变,连话都说不出的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二个,只有一个。无论天上地下,都只有一个,这个人现在非但已走上了楼,而且已向他们走了过来。

风四娘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来竟似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甚至连萧十一郎的脸色都已有点变了,也变得一阵白,一阵红,他好像也很怕看见这个人,尤其是跟风四娘在一起的时候。

这个人究竟是谁?

第十五章债主出现这个人四四方方的脸,穿着件干干净净的青布衣服,整个人看来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杨开泰!这个人赫然竟是杨开泰。

杨开泰走起路来,还是规规矩矩的,目不斜视,好像并没有看见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但他却偏偏笔直地向他们走了过来,而且一直走到萧十一郎面前。

风四娘整个人都已僵住,已连话都说不出。

她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别人对她是什么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有些惭愧和歉疚。

她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想赖账的人,忽然看见了债主一样。

因为她的确欠这个人的债,而且是笔永远也还不了的债。

但杨开泰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萧十一郎已站起来,勉强笑了笑,道:“请坐。”

杨开泰没有坐,萧十一郎也只好陪他站着。

他忽然发觉杨开泰这张四四方方、诚诚恳恳的脸,已变得很苍老,很憔悴。

——现在他就算还是张硬面饼,也已经不是刚出炉的了。

——这两年的日子,对他来说,一定很不好过。

萧十一郎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尤其是在经过昨夜晚上那件事之后。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肮脏而卑鄙的小偷,也只有在面对着这个人时,他心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杨开泰也在看着他,那眼色也正像是在看着个小偷一样,忽然问:“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他当然认得萧十一郎,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但他却偏偏故意装作不认得。

萧十一郎只好点点头。

他了解杨开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了解杨开泰的心情。

杨开泰板着脸道:“在下姓杨,是特地来送银票给萧大爷的。”

他居然从身上拿出了一叠崭新的银票,双手捧了过来:“这里有两百张五百两的,十张五万两的,一共是六十万两,请萧大爷点一点。”

萧十一郎当然不会真的去点,甚至根本不好意思伸手接下来,只有在嘴里喃喃地说道:“不必点了,不会错了。”

杨开泰却沉着脸道:“这是笔大数目,萧大爷你一定要点一点,非点一点不可。”

他不但很坚持,而且似已下了决心。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着,接过来随便点了点,他实在不想跟这个人发生一点冲突。

杨开泰道:“有没有错?”

萧十一郎立刻摇头:“没有。”

杨开泰道:“提出这一笔后,你在利源利通两家钱庄,存的银子还有一百七十二万两。”

他拿出个账簿,又拿出叠银票:“这是清单,这是银票,请你拿走。”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想全都提出来。”

杨开泰板着脸,道:“你不想,我想。”

萧十一郎道:“你?”

杨开泰冷冷道:“这两家钱庄都是我的,从今以后,我不想跟你这种人有任何来往。”

萧十一郎僵住。

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杨开泰现在若是要走,他已不准备再挽留。

可是杨开泰并没有准备要走,他还是板着脸,瞪着他,忽然冷笑道:“自从你和逍遥侯那一战之后,有很多人都已认为你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我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想过。”

杨开泰道:“我想过,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了。”

他硬邦邦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我早就知道,无论什么事,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句话里仿佛有根针,不但刺伤了萧十一郎,刺伤了风四娘,也刺伤了他自己。

风四娘咬着嘴唇,忽然捧起了酒壶,对着嘴喝了下去。

杨开泰却还是连眼角都不看她,冷冷道:“据说你昨天在这里,出手三招,就击败了伯仲双侠,这样的威风,天下更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杨开泰若是要找你一较高下,别人一定会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双拳紧握,一字字接着道:“只可惜我本就是个自不量力的人,所以我……”

——所以我才会爱上风四娘。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萧十一郎和风四娘却都已明白他的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

杨开泰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所以我今天来,除了要跟你结清账目之外,就是要来领教你天下无双的武功。”

他说话虽然很慢,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本来一着急就会变得口吃的。

今天他并不着急,他显然早已下了决心,决心要和萧十一郎结清所有的账。

萧十一郎了解这种心情,可是他心里却更难受。

杨开泰道:“我们是出去,还是就在这里动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既不出去,也不在这里动手。”

杨开泰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不能跟你动手。”

他实在不能跟这个人动手,因为他既不能胜,也不能败。

萧十一郎现在已绝不能败。

他知道杨开泰积怒之下,出手绝不会轻易,只要他伤在杨开泰手下,立刻就会有人来要他的命。

他现在绝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事非去做不可。

杨开泰瞪着他,脸已涨红道:“你不能跟我动手?因为我不配?”

萧十一郎道:“我不是这意思。”

杨开泰道:“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出手,你若不还手,我就杀了你。”

他本是很宽厚的人,本不会做出逼人太甚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已将萧十一郎逼得无路可走。

风四娘的脸也已涨红了。

她本就已忍耐不住,刚才喝下去的酒,使得她更忍耐不住,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杨开泰,我问你,你这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杨开泰根本不理她,脸却已发白。

风四娘道:“你难道以为他是真的怕你?就算他怕了你,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杨开泰还是不理她。

风四娘道:“你一定要杀他?好,那么你就先杀了我吧。”

杨开泰本已渐渐发白的脸,一下子又涨得通红。

他也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他……他……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要替他死?”

风四娘冷笑道:“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

杨开泰道:“我……我……我管不着?谁……谁管得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额上已暴出了青筋。

他是真的气急了,急得又已连话都说不出。

风四娘更气,气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们本该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就像是连城璧和沈璧君一样。

可是现在……萧十一郎不忍再看下去,也不忍再听下去,他现在已只有一条路走。

“好,我们出去。”

夜已临,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亮起了辉煌的灯火。

萧十一郎慢慢地走下楼,慢慢地走上街心。

他的脚步沉重,心情更沉重,他不怪杨开泰。

这并不是杨开泰在逼他,杨开泰也同样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一种可怕的压力,将他们每个人都逼得非走上这条路不可。

这种可怕压力,却正是从他们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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