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胡彪笑得还太早。
他的出手也太晚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黑豹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铁钩还嵌在他身上,但绳子却已一寸寸地断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跃起,双腿连环踢出。
胡彪大惊,闪避。
但真正打过来的,并不是黑豹的两条腿,而是他的手。
一只钢铁般的手。
胡彪的人突然间就飞了起来,竟被这只手凭空抡起,掷出了窗户。
窗外的惨呼不绝,其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大喝:“这小子不是人,快退!”
然后就是一连串脚步奔跑声,断了的和没有断的长索散落满地。
黑豹没有追。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波波。
这时他的目光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里,已不再有那种冷酷之色,已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
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还是另一种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
波波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有一串泪水涌出。
“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的。”黑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
波波含着泪,看着他:“他们真正要杀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
“但你还是要来救我?”
“我不能不来。”
同样简短的回答,同样是全无犹豫,全无考虑,也全无条件的。
这是种多么伟大的感情。
波波突然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
汗是为了她流的,血也是为了她流的。
为什么?
波波的心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这种血和汗的气息,已感动到她灵魂的深处。
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
她已忘了一切。
屋子里和平而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波波才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摸,也不知抚摸了多久。
他的手和罗烈同样粗糙,同样温柔。
她几乎也已忘了这究竟是谁的手。
然后她才发觉他们已回到她的房间,已躺在她的床上。
床柔软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样。
抚摸更轻,呼吸却重了。
她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已完全没有挣扎和反抗的力量。
他也没有说:“我要你。”
可是他要了她。
他得到了她。
02
屋子里又恢复了和平与黑暗。
一切事都发生得那么温柔,那么自然。
波波静静地躺在黑暗中,静静地躺在他坚强有力的怀抱里。
她脑海里仿佛已变成一片空白。
过去的她不愿再想,未来的她也不愿去想,她正在享受着这和平宁静的片刻。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曙色已渐渐染白了窗户。
这岂非正是天地间最和平宁静的时刻?
黑豹也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着罗烈?
“罗烈,罗烈……”
草地上,三个孩子在追逐着,笑着……两个男孩子在追着一个女孩子。
“你们谁先追上我,我就请他吃块糖。”
他们几乎是同时追上她的。
“谁吃糖呢?”
“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这是小法官的最后宣判。
所以他吃到了那块糖。
可是在他吃糖的时候,她却拉起了罗烈的手,又偷偷地塞了块糖在他手里。
傻小子并不傻,看得出那块糖更大。
他嘴里的糖好像变成苦的,但他却还是慢慢地吃了下去。
一样东西无论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
这就是他的人生。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和故乡一样的春风。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在轻轻啜泣。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不该想,也不愿想的事,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一个人。
一个最信任她的人。
“我一定回来的。”
“我一定等你。”
可是她却将自己给了别人。
她悄悄地流泪,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他已发觉。
“你后悔?”
波波摇头,用力摇头。
“你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有想。”
“可是你在哭。”
“我……我……”无声的轻泣,忽然变成了痛哭。
她已无法再隐藏心里的苦痛。
黑豹看着她,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面对着越来越亮的曙色。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也应该知道。
天更亮了。
他痴痴地站着,没有动。外面已传来这大都市的呼吸,传来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
他没有动。
波波的哭声已停止。
他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的背宽而强壮,背上还留着铁钩的创痕——他心里的创痕是不是更深?
波波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块糖。
那次的确是他快了一步,但她却将一块更大的糖偷偷塞给罗烈。
她忽然觉得她对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
他对她并不比罗烈对她坏,可是她却一直对罗烈比较好些。
在他们三个人当中,他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
可是他永无怨言。
在这世界上,他也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人,他也从无怨言。
无论什么事,他都一直在默默地承受着。
现在她虽然已将自己交给了他,但心里却还是在想着罗烈。
他明明知道,却也还是默默承受,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少悲伤,多少痛苦。
波波的泪又流下。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的并不是罗烈,而是这孤独又倔强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黑豹终于回答。
他还是没有回头,但波波却已悄悄地下了床,从背后拥抱着他,轻吻着他背上的创伤。
“傻小子,你真是个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
她喃喃轻语,扳过他的身子:“现在我除了想你,还会想什么?”
黑豹闭上眼睛,却已来不及了。
波波已发现了他脸上的泪光。
他已为她流了汗,流了血,现在他又为她流了泪,比血与汗更珍贵的泪。
这难道还不够?
一个女孩子对他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
她突然用力拉他。
她自己先倒下去,让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
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
这一次他终于完全得到了她。
没有条件,没有勉强。
可是他的确已付出了他的代价。
03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灿烂而辉煌。
“明天”,已变成了“今天”。
波波翻了个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钥匙。
这串钥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时黑豹总是拿在手里,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
现在钥匙却从枕头下滑了出来,戳得波波有点痛。
她反过手,刚摸着这串钥匙,想拿出来,另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抢了过去。
黑豹也醒了。
他好像很不愿意别人动他的这串钥匙,连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噘起了嘴:“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这么一大把钥匙?”
“我喜欢。”黑豹的回答总是很简单。
但波波却不喜欢太简单的回答,所以她还要问:“为什么?”
黑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钱老头子?”
“当然记得。”
钱老头子也是他们乡里的大户,黑豹从小就是替他做事的。
“他手里好像也总是带着一大把钥匙?”波波忽然想了起来。
黑豹点点头。
“你学他?”波波问。
“不是学他。”黑豹沉思着,“只不过我总觉得钥匙可以给人一种优越感!”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钥匙的本身,就象征着权威、地位和财富。”黑豹笑了笑,“你几时看见过穷光蛋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的?”
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这些钥匙并没有箱子可开,都是没有用的。”
“没有用?”黑豹轻抚着她道,“莫忘记它救过你两次。”
“救我的是你,不是它。”
“但钥匙有时也是种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将它拿在手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还是不喜欢它。”波波是个很难改变主意的女孩子。
“那么你以后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气好像忽然变得很冷。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着天花板。
她心里在想,假如是罗烈,也许就会为她放弃这些钥匙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
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
那就像是狼一样。
母狼对于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总是忠实而顺从的。
“起来。”黑豹忽然道,“我带你到我那里去,那里安全得多。”
“只要有你在身旁,无论在什么地方,岂非都一样安全?”波波的声音很温柔。
“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着你。”
“为什么?”
黑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金二爷。”
这就是黑豹的唯一理由,但这个理由已足够了。
金二爷永远比一切人都重要。
为了金二爷,任何人都得随时准备离开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
04
金二爷斜倚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啜着刚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茶。
现在刚七点,他却已起来了很久,而且已用过了他的早点。
他一向起来得很早。
他的早点是一大碗油豆腐线粉、十个荷包蛋和四根回过锅的老油条,用臭豆腐乳蘸着吃。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他是个很不喜欢改变自己的人,无论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的习惯,都很难改变。
甚至可以说绝不可能改变。
他意志坚强,精明果断,而且精力十分充沛。
从外表看来,他也是个非常有威仪的人。
这种人正是天生的首领,现在他更久已习惯指挥别人,所以虽然是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还是有种令人不敢轻犯的威严。
他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有个非常美丽、非常年轻的女人。
她就像是只波斯猫一样,蜷曲在沙发上,美丽、温驯、可爱。
她的身子微微上翘,更显得可爱,大而美丽的眼睛里,总带着种天真无邪的神色,但神态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媚力。
她正是那种男人一见了就会心动的女人。
现在她好像还没有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金二爷既然已起来了,她就得起来。
因为她是金二爷的女人。
一个垂着长辫子的小丫头,轻轻地从波斯地毯上走过来。
“什么事?”金二爷说话的声音也同样是非常有威仪的。
“黑少爷回来了。”
“叫他进来。”
沙发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张开,身子动了动,像是想站起来。
“你坐下来,用不着回避他。”
“可是……”
“我叫你坐下来,你就坐下来。”金二爷沉着脸,道,“他对我比你对我还要忠实得多,你怕什么?”
波斯猫般的女人不再争辩,她本来就是个很温驯的女人。
她又坐了下来。
紫红色的旗袍下摆,从她膝盖上滑下,露出了她的腿。
她的腿均匀修长,线条柔和,雪白的皮肤衬着紫红的旗袍,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盖好你的腿。”
金二爷点起根雪茄,黑豹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走路时很少发出声音,但却走得并不快。
沙发上的女人本来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
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笔笔直直地看着前面,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
对这点金二爷好像觉得很满意。
他喷出口又香又浓的烟,看着黑豹道:“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
“我没有。”
“那当然一定有原因。”
“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你的朋友?”金二爷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茄。
“我没有朋友。”
对这点金二爷显然也觉得很满意。
“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是个女人。”
金二爷笑了,用眼角瞟了沙发上的女人一眼,微笑着道:“像你这样的年纪,当然应该去找女人。”
黑豹听着。
“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爷又喷出口烟,“你千万不能对她们动感情,否则说不定你就要毁在她们手里。”
黑豹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道:“我从来没有把她们当作人。”
金二爷大笑:“好,很好。”他的笑声突又停顿,“昨天晚上你表现得也很好,但却得罪了一个人。”
“冯老六?”
“那青胡子算不了什么,就算你杀了他也没关系。”金二爷的声音渐渐又变得低沉严肃,“但是你总该知道,他是张三爷的亲信。”
“我知道。”
“你得罪了他,他当然会在张三爷面前说你的坏话。”金二爷喷出口烟雾,仿佛要掩盖起自己脸上的表情,“那位张大帅的火暴脾气,你想必也总该知道的。”
“我知道。”黑豹听人说话的时候,远比他自己说话的时候多。
“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爷显得很关心,“张三爷知道你是我的人,当然不会明着对付你,可是在暗地里……”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不说下去比说下去更有效。
黑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想杀人时,脸上也总是没有表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