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玉作人间
四方桌旁,这两男一女各踞一面,我选了剩下的一面停了下来,颇有些新奇的瞧了瞧一脸不情不愿的自己。
那滇池蛟王唠唠叨叨,大意就是想要回被岳珂吞下去的雪蛤精的仙元。但岳珂一反从前亲和之色,寒着一张脸只顾埋头吃菜,风卷残云,那吃相倒颇为可观,想是近来东海龙宫经济有些拮据,这才饿着了这位三太子殿下罢。
我那端坐着的真身此时竟也与我有同样的想法,概因初次心动,奈何遇人不淑,一颗水晶心跌了个粉碎,又见这龙三太子两次相遇,态度截然不同,只觉这事越发有趣。我被拘禁在那黑暗之地也有些日子了,孤独寂寞,这会儿看得甚是兴致勃勃。
滇池蛟王讨要雪蛤仙元未果,只等岳珂吃完了桌上饭菜,也拖着我不情不愿的真身下楼而去,大有讨要不到便不肯罢休之态。
岳珂腾云驾雾,不多时就带着俩尾巴到了东海,回头居然难得一笑,道:"三叔要不要回水晶宫去瞧瞧父王,他也有三千年不曾见过你老人家,甚是挂念。”
这话甚是温软,却不成想滇池蛟王面色顿时一片煞白,结结巴巴推脱:"叔父滇池事务繁忙,这就回去了。至于兄长那里,改日登门。改日登门。”
岳珂笑得越发和蔼可亲:"这却是说哪里话?叔父到了东海,父王定然大开中门,列队欢迎。只是不巧得很,叔父既然今日有事,那侄子就不再惊扰叔父了。”
滇池蛟王抬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如释重负。
他却补了一句:"只是不知道这改日是哪一日?”
滇池蛟王如被火燎了龙须一般,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拖起我尚在懵懂的真身,忙忙腾云驾雾去了。我有心跟上,瞧着岳珂孤零零一人立在东海,面前是万顷碧波,头顶三千澄宇,身后山岛危竦,许是好奇使然,竟然没有随真身而去。
岳珂在东海岸上立了约有一柱香的时间,便踏浪而沉,向着深海而去。
我如今无影无形,旁人既瞧不见我也伤不了我,更不惧水火,甚是合意。于是我便悄悄伏在他背上。若非此刻不知心之何往,本仙定然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偷偷伏在自己曾经中意过的男子背上,真是教本仙又羞又窘,又恨他多情风流。也不知他走了多久,昏昏沉沉,不辨方向,终于停在了一处格外漆黑的海域,我正奇怪这海域处如墨汁深染,与临界海水全然不同,却见得他念起咒语,那漆黑之境似打开帘幕一般,面前现出一间黑黢黢的深色石屋。
那石屋在海底有了些年头,其上青苔作垢,海泥淤积,有五彩小鱼从房顶青荇游了下来,大胆的瞧一眼岳珂,一个旋身去得远了。
我从他背上下来,瞧着他使力推开了那扇漆黑的石门,立时有柔光透了出来。我暗猜,他莫不是背着龙王在此地藏了个美娇娘?连忙紧跟了他进去,房内空荡荡,只有一套石桌石椅,甚是俭仆。桌上散放着些零碎东西,倒不曾细看,便被屋当中放着的一口蓝色玄棺吸引。那蓝色玄馆并无棺盖,我偷偷探出身去,向着棺内张望一回,立时便被吸引。
棺内平躺着一位年轻的男子,身着织锦轻衫,肤白,长眉入鬓,眼睫微翘,一管英挺的鼻子,薄唇,似极为痛苦的睡去,眉间还有纠结的纹路,令我怀疑他有极为牵挂的大事不曾了结,下一刻便要从棺中跃出。
岳珂的表情极是怪异。
我想,若有人能看到我看着自己真身的表情,大概就是他现在的表情了。
他抚棺立了一会,便走过去坐在了那张石椅之上,拿起桌上一管泛着暗彩的鸾翎发呆,时有亲和的笑意从那张冰冷的面上泻出。
这情形有些诡异。我复将那鸾翎细巧,暗暗想上一回。唔,这不就是我的鸾鸟真身尾巴之上最漂亮的那尾青翎吗?
这岳珂忒是无耻了些,不知何时竟将我最漂亮的一根尾翎给拨了下来,藏在了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小石屋。但再细细瞧来,那根尾翎色泽碧翠,倒与我身上尾翎颜色略有出入,倒大有可能不是我身上之物。
我与他相识至今,还不曾在他面上瞧见过这么奇怪的笑容,一时里看得有趣,就将尾翎之事放过一边,只停在了桌上,直勾勾看着他。
不防,石破天惊听到一句话。
他道:"姐姐,我见到你女儿了。”
这句话平常的紧。至紧要是后面那句话。
"她法力低微,自不量力,却喜欢四处游荡,很是不上进,跟着我那不长进的三叔去滇池玩了。"这话听在耳中简直便是长辈恨晚辈不成材的口吻。
重要的却不是他说这话的奇怪口吻,而是后面这话中之意,跟着滇池蛟王而去的不正是本仙的真身么?
我费神略想上一想,心中稍稍清明,便似中了九天玄雷,难避大劫,霎时四处飘散,再无知觉。
从前的时候,姨母曾说过,我的娘亲,乃是上代鸟族首领的幼女,真身也是一只鸾鸟。
姨母还说,娘亲性格温淑贤德,乃是丹穴山人人称道的二公主,只是青年遭逢大祸,夫妇皆亡,才不得不将我寄养在凤栖宫。
后来我才知道,也许事实并非姨母所说。
那一年我六千多岁,在丹穴山凤栖宫最荒凉的后殿横梁上小憩,听到一位年老的打扫嬷嬷与一位年轻的粗使仙娥聊起宫中旧事,那老嬷嬷叹道:"嬷嬷我在凤栖宫中侍候了主子几万年,见过好几代公主,其中最不像公主的便是碧篁公主。”
我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这名字陌生的厉害,不由留心听了起来。
那年轻仙娥与我年纪相仿,大概是对这名字也陌生的紧,脆声开口:"嬷嬷别不是编故事给我听吧?碧篁公主这名字我怎么从未听过?”
那嬷嬷极是不屑的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碧篁公主不就是前殿寄养的那个难缠的小丫头的亲娘么?”
寄养两字真正戳到了我的痛处,我虽不知这老嬷嬷说的是不是我,但这兴致却被提了起来,当下弃了正在下棋的周公,念个诀,化作一只蚊子轻轻飞到了门口。
门前石阶上坐着两人,一个老嬷嬷正抖开了满脸的褶子,情绪颇有几分激动,唾沫横飞:"你连那野丫头都不认识?名字叫青鸾的丫头啊。”
年轻仙娥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颇为惊叹道:"你是说青鸾的娘亲是凤栖宫的小公主?--真是不可思议。”
这事我化作人形以后,姨母便亲口告诉过我。只是她不曾提起过娘亲的名字。在我心中,娘亲便是娘亲,倒不曾想过她还有另一个陌生的名字在仙界流传。
那老嬷嫲道:"你知道什么?这些只是陈年旧事。上代的首领极是疼爱这位碧篁公主,若非她的真身乃是一只鸾鸟,而非凤凰,怕是如今鸟族首领之位,定然是这位碧篁公主了。”
我本来只觉得这位老嬷嬷故作深沉,她所讲述者,我早已自姨母处听来,并无甚新奇之处。但这一段,姨母却不曾告诉过我。
本仙不由打起精神,仔细听了起来。
那老嬷嬷道:"这碧篁公主虽长得玉雪可爱,但淘起来十个赤焰公主都抵不上。自小顽劣胆大异常。一万两千岁的时候还捡到过一只六百岁的天界龙子。那一年,上古异宝九黎壶被窃,天帝遣了如今的天帝,彼时还是天界太子的冼尧殿下前去查找九黎壶。这冼尧太子风流,纳了两位侧妃,这两位侧妃都生了小殿下。自他离开,两位侧妃斗法,落败的那位失手将小殿下从九重天上丢了下来,正巧被碧篁公主捡了去。”
年轻的仙娥两眼放光,惊叹道:"居然可以捡回来一条龙,若被天帝知道了,肯定要大加封赏吧?想作上仙岂不是很容易?”
老嬷嬷好笑的啐了这仙娥一口:"鸟族公主不够尊贵么?哪里还企慕什么天帝封的上仙?你这丫头好没见识!”
年轻仙娥羞愧的低下了头,颇有些垂头丧气。
我暗暗好笑:这老嬷嬷拘囿一方仙山,坐井观天,久之便有些夜郎自大,可怜这小仙娥一腔向上奋发之心,说不定今日便被这老嬷嬷给戳伤了。
老嬷嬷见仙娥这般模样,似有些不好意思,更要多多说些话来弥补斥责这年轻仙娥之过,立时惆然一叹:"可惜碧篁公主忙性喜四处游历,已有几千年不曾回到过丹穴山。只是听说她找了个魔头作夫君,六界难容,气死了老首领,赤焰公主这才即了首领之位。那碧篁公主最后便落得个天雷轰顶,魂消魄散的凄惨下场。”
我已听得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虽心内翻江倒海,却连蚊子身上的一根毫毛都动不了。
耳边只听得那仙娥好奇问道:"嬷嬷这般说,又不是亲眼所见,怎当得了真?”
那老嬷嬷颇是自得:"自然是从赤焰首领身边的苍鹭大管事那里听来的。她当年跟着首领前去抱那小鸾鸟儿,亲眼所见。”
"哦。"年轻仙娥想上一回,又问道:"那位被碧篁公主捡回来的龙子呢?”
老嬷嬷摇摇头:"谁知道呢?大概只有灰飞烟灭的碧篁公主才知道那龙子的下落吧!自抱回了青鸾,赤焰首领便将丹穴山熟知碧篁公主的仙侍仙娥们都遣走了,若非嬷嬷我远离前殿,只作了个洒扫嬷嬷,怕早也落得个无处栖身的下场。”
年轻仙娥起身掸掸裙子上的灰尘,转头之时瞧见了呆站着的我,"咦"的一声,招招手道:"嬷嬷快来看--”
老嬷嬷慢腾腾起身,也踱了过来,惊叹道:"这只蚊子怎么流泪了?”
年轻仙娥伸出手来在我的脚下接了一回,瞧着湿漉漉的手心,面现钦佩之色:"修成一只蚊子仙多不容易啊,不怪要欣喜若狂的流泪了。”
老嬷嬷满口附和。
我心内鄙视这年轻仙娥不知事体,便将这二人的真身都瞧了一回。
原来这老嬷嬷乃是一只老母鸡,年轻仙娥正是一只小鹌鹑。
众所周知,母鸡这种禽类一旦修成人身,最突出的特征便是唠唠叨叨,罗罗嗦嗦,烦不胜烦;鹌鹑一族乃是丹穴山苍鹭大总管的死敌。这两类修成了人身都不得姨母身边的得力干将苍鹭大总管的喜爱,无怪乎会被分到这无人居住的荒殿专事洒扫之事。
这两位边走边感叹造化之神奇,连蚊子都能修成个仙,果真不易。我化出人形,原样躺回后梁去小憩,只当这是黄粱一梦。再醒来时,已将这一切深埋。
我,依旧是丹穴山那只无父无母被寄养在此的孤鸾。
如今在黑暗沉寂的世界里我慢慢醒来,忽尔便想起了这桩陈年旧事。
两下里一印证,便得出个结论:我与我娘亲虽未见面,但有一样共同的嗜好,那便是收养小兽。
我娘亲曾经收养过一条龙,到了我这一辈,便略逊她一筹,只收养了一只无父无母的九尾狐。
依着我暗自的猜度,那棺中的年轻男子也许正是被娘亲捡回来的龙子。只是岳珂这厮却唤娘亲为"姐姐",若不是误会一场,定然尚有隐情。
我这般绞尽了脑汁的思索,本又身处幽暗之界,不知光阴匆匆,再这般浑浑噩噩的想下去,更不知过了几日几月。偏这无影无形的存在又甚合心意,不知饥寒又无从谈起口腹之欲,只不知疲倦的在这深黑世界徜徉。
韶光易过,也不知多久之后,我隐隐瞧见了一丝光亮,便似箧中珠宝,只开一隙,竟然也有些微宝光透出。
我这存在于鸾鸟真身之外的本我很是好用,心随意移,眨眼已到了这光亮近前。探头去瞧,那光亮之处竟然似又一个世界一般,无墙无门无窗,也无案牍隔离,不过是一线之隔,那世界与我所处之地却又截然分明,恍如日夜一般。
我曾听说过上古的九黎壶甚是好用,能收纳天地于内,只是早已失窃,莫非我误打误转竟然闯进了九黎壶内?
探头打量一番,这光亮之处一时也瞧不到边界,侧耳去听,竟然阒静无声。我不再犹豫,立时移了过去,朝后去看,不禁大吃一惊。
--我不过感觉自己向前移动了两步距离,回头已瞧不见那暗黑世界,现下身处之地却是茫无边际的光明。这光亮不同于昴日星君的一团明耀刺眼,却更似堆积了无数的夜明珠一般莹润华彩,柔暖怡神。